出乎意料的是,他們一聽說要批判一位大師,個個十分踴躍,第一個站到講桌下衝我發言的男生叫白光光。他剃著美國NBA籃球明星式的發型,天靈蓋之下刮得光可鑒人,天靈蓋之上寸發如切。在他幹練、周正的五官和身體內,蘊藏著某種冷酷而慧黠的力量,他話一出口,我已知道,從他這個基數開頭,他們已在第一個回合的師生戰中占了上風。他聲帶喑啞地惋惜:蘇格拉底大智又大愚,選擇希臘的雅典而不是選擇美國的加利福尼亞。他總是同職業政治家過不去,像他的先師們一樣用偉大的哲學去證明統治者在事實上絕不像他們自己設想的那麼聰明。他長相醜陋不修邊幅整天赤著雙腳,卻與小男孩“意淫”,以致於千古風傳蘇格拉底式的愛情,直至成為當今時尚。在電視係的男生中,有12人次受到過同性的性騷擾,這同蘇格拉底不無哲學意義上的聯係。至關重要的是他不熱愛生命,可以在飲鴆之前逃走卻不逃走,隻是和信徒在一起討論不朽。
白光光退場後,長發李堅聳動著歌手式的肩膀為蘇格拉底辯護。他認為大師最大的功績恰恰因為他偏愛年輕人而得以成就。向年輕人傳授哲學他不收取任何一個古希臘銀幣。他不像中國的孔子收弟子時要束修,更不像當今的某些教授向學生收繳年輕純潔的愛情。
貓一樣的女生叫姚夢夢。她貓一樣地擠占了李堅的位置。駁斥他對蘇格拉底的偏袒。她認為,那個哲學老頭兒在《賴錫斯》裏為自慚形穢的希樸太裏出謀劃策,鼓動他堅持對仙童似的賴錫斯的非份之念,為希臘和人類開了某種特殊醜行的先河。也許正是那股遺風的影響才使她的男友日漸疏遠她,令她痛苦萬分。
看得出,他們在有意搬演眼前這出“現代批判”戲。從白光光的定位開始,他們機智而妥當地找到了一條道路。它既可以掩飾他們對哲學的一知半解,又可以幫他們建立調侃者的信心,以居高臨下地去處理哲學和我這個滿腹哲學經綸的新教師。痛感著哲學之虎落入世俗之平川受犬欺負的恥辱,我在台前踱來踱去,按照昨夜走好的線路和位置。不過,對手的興趣正集中於蘇格拉底的人生際遇上,幾乎沒什麼人對我臉麵上來回跳躍的20年人生跨度加以留意。
課間休息我去衛生間,白光光跟在我身後進了隔壁的小便間。仿佛聽到他向雲團似的小便池中發出的尿響,間歇性的便秘又發作在我的身上。
第二節上課時,我發現黑板上用蒼勁有力的字體寫著幾個粉筆字:“老師吃餅薄如紙”。我馬上把把它與我去衛生間的動作聯係起來。看到我去衛生間的人是誰呢?白光光。也許還有別的人。我有些不寒而栗。同我打交道的,我曾無數次設想過與他們的愛情場麵的學生,是怎樣看待和尊重我的高雅博學儀態萬千呢?“老師吃餅薄如紙,吃到肚裏化為屎。老師吃餅多費力呀,不如吃屎淨吃屎。”他們就是用目光中的輕蔑和這首童謠的引子來處理我們之間的關係麼?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傷和滄涼的感情緩緩地、熱辣辣地向雙乳向喉管和兩腮蔓延。趁它還沒有淹沒高貴素養所帶來的矜持,我果斷地丟下一句:“這節課,繼續蘇格拉底批判。”
一到走廊上,淚水之閘豁然洞開。膚淺的自愛自矜自憐背後深藏的孤獨、辛酸、失意和絕望,從未如此玲瓏剔透地顯露其本來麵目。我們都夢想著上一代人或下一代人所擁有的生活品色。我們懷舊或者激進。我們想望德高望重或者年少氣盛。但是我們隻能懸在半空不上不下,與同齡人一同上學一同結婚一同生兒育女一同死掉。我不想如此。我想以我的臉目為明鏡,在私生活領域與同齡人一刀兩斷。我要使最深邃的身體部位與時代脫節,成為具有曆史彈性時間跨度哲學容量的新男性。沒想到,這個夢想需要上一代或下一代男性配合時,如此障礙重重。不過,我不會放棄。
離開衛生間的鏡子,我重新登上了講台。電視牛仔們根本沒管我缺席不缺席,正在雄辯滔滔地把蘇格拉底當成一個市井俗人公開嘲弄。很顯然,他們在重複阿裏斯托芬的事業。這一次,我毫不客氣。一拍桌案,全場鴉靜。在台前眉飛色舞的小白臉男生灰溜溜地回到了座位上。我以一種英雄的心情、大家的氣度、多情少年的音色,時而海闊天高時而峰回路曲地講起了哲學史上無數輝煌的時刻。我言猶未盡,聽者意猶未盡之時,下課鈴響了。驀地,教室裏響起了一片掌聲。我佯裝對任何掌聲都缺乏好感,夾起書本,揚長而去。
當天下午,白光光逃課敲開了我的房門。起初我對他一臉冰霜,但是他有足夠的耐心和技巧使我放他入內,讓他就座,還給他沏了一杯速溶咖啡。他說他有一種十分十分特別的感受要告訴我。我洗耳恭聽。他說他從我的臉上身上看到了隻有大牌演員經過化妝才會擁有的時間彈性。對,他用的是時間彈性這個詞。他的感受解凍了我。所以當他不分由說抱住我吻我的時候,我沒有推三阻四。他接著吻我的玉頸,接著扒掉我的上裝使勁抓捏我的乳房,接著迫不及待地脫光了自己的衣服隻剩下腳上厚厚的白色運動短襪。他把我抱到床上。
從下午到黃昏,從黃昏到子夜,我在他的壓力下從19歲一步一步走到了39歲的體驗。送他走的時候,月牙和星星顯得格外美麗。我愛上了他,他說他也愛我。期待已久的師生戀情沒有在我的老師與我之間實現,卻簡潔而迷人地出現在我與我的第一批學生之間。當然,臨別時我們要難舍難分地擁抱、接吻、海誓山盟,並約定第二天的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