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醒多了,頭也沒有剛剛那麼疼了。
許佑安聽了我的話,有些刻意地放大音量,故作冷漠地說得每個人都聽得到,“很多問題,還是當麵解決比較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對麵的三個人依舊低著頭不肯說話。有一瞬間我甚至有種錯覺,許佑安在我們四個人麵前稱王稱霸的日子又回來了,從小就是這樣,他拿著一根小木棍,站在石頭上,像個國王。我們對於他的命令,隻有服從的份,沒有抗議的份。
闊別多年,我也再次學著小時候的樣子擺出一副諂媚的嘴臉說道,“好啊,聽你的。”
我在這邊演得起勁,可是對麵的林蔚並不買賬。
她婀娜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抓著一旁的皮包,看了許佑安一眼,說,“我沒什麼可說的,我先走了。”
她剛要轉身,一直在旁邊一語不發的陶雨背後裝了彈簧一樣,忽然從座位上跳起來,一把拽住林蔚的胳膊。那一瞬間我似乎看到林蔚眼中一閃而過的厭煩,胳膊用力掙了掙,但陶雨捏得太緊,最終還是沒有掙脫。
陶雨看著背對著自己的林蔚,說了一句,“你不用走,我走。”
我的神智剛恢複正常人偏下的水準,就眼見他們這一出“你爭我搶,幾欲先走”的戲碼,有點憂心忡忡,於是朝著他們倆的方向大喝一聲,“你們能不能坐下,有話好好說。”
我擺出一副很受傷地神情望著陶雨,“就當是給我個麵子,坐下說話,行嗎?”
陶雨恨恨地吐了口氣,坐回椅子上。盡管如此,林蔚坐下的時候,他還不忘順手幫她把不小心掉在椅子上的餐巾拿開。
我覺得我明白陶雨,他恨自己,因為他是那麼喜歡林蔚。
原本親密的五個人,之所以無間,是因為我們排成了首尾相鄰又緊緊咬合的食物鏈,因為誰都不願意鬆口,所以被聯係在一起。一旦有一個人放棄不玩了,就變成一條各自朝著前方互不依存的直線。
我隻覺得,這一認知對我來說,有些太殘酷了。
就在我唏噓不已的空當,陶雨吸了吸鼻子,順手拿起桌子上的燒酒瓶子就往自己嘴裏灌。林蔚沒攔著他,壓根連看都沒看他。
許少清也格外沉默,我想麵對如今這種境地,恐怕是我們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我隻是不明白,從前那麼要好的我們,一起分享過無數晨曦黃昏的舊友,我的童年是他們,我的青春也曾是他們,如今無話而坐的時候,難道就沒有一點點留戀,甚至想要回到小時候,回到很多東西還能夠改變的時候,再努力重新來過。
我陪著陶雨又不知喝了多少杯酒,在這個過程當中忍不住又悲從中來,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在桌子上。沒多久許少清就開始加入我們,我有點賭氣似的重複著機械化的動作,陶雨悲傷的眼神在我眼前越來越朦朧,他下巴上淡青色的胡茬和頭頂乖張的發色慢慢暈成一灘光圈,好像在記憶深處已經略有些發白的身影。
不知過了多久,許佑安在一旁終於看不下去了,斂了斂神色對我說,“然然,夠了。”
他好像很累似的,輕輕從我手裏接過酒杯,將酒擱在一邊。
這時候陶雨突然站起來,打了幾個晃,好不容易才站穩,翻手將杯子摔在餐廳隔間的牆壁上,伸出食指在空中揮啊揮的,最終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他喝醉了,舌頭也有些不聽使喚,他說,“從這裏走出去以後,從此咱們就不再是朋友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簡直可以用悲壯來形容。
記得上一次我們湊在一起還是許佑安剛回來的時候,在C大那間名叫“天涯海角”的餐廳。那之後明明早已分崩離析的五個人,還故作熱絡地一起去香山,好像誰都不戳破,就可以各懷心事地繼續兒時過家家的遊戲。
沒想到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再湊在一起的時候,就真的天涯海角了。
我扭頭將視線落在許佑安身上,希望他能說點什麼,所有人都聽他的,如果他說不,那我們是不是還能夠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再重新聚在一起,哪怕我們中間的距離已經相去甚遠。
可是許佑安什麼都沒說,而是起身走出去結賬。
我動了動嘴唇,剛想說話,林蔚的聲音就飄進我的耳朵裏,很輕,但是語氣卻執拗。
“一言為定。”她說。
陶雨依舊站在那裏,我想他也聽見林蔚說的。
因為下一秒,他的胳膊重重地落在桌子上,將餐具掃到了地上。
慌亂的破碎聲中,我有些難捱地閉上眼睛,我知道,終於是時候,我們的聯袂出演,經過漫長的喜悲之後,要打上大大的字幕:
“遊戲結束”。
出了門我就衝到餐廳門口的樹下吐得昏天暗地。
我一直以為自己活得很沒心沒肺,直到吐得肝膽俱裂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從來都是活得那麼有人性。
就在我差一點眼一閉撒手人寰的時候,忽然聽見許佑安急促的呼吸聲落在我耳邊,還有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像是幹燥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我很識趣地將渾身全部的重量壓在他身上,一隻手扶著無辜的樹幹,繼續發泄似的嘔吐。
隱約間我聽見林蔚在我身後對許佑安說,“你照顧好她吧……我……我走了。”
我看不見許佑安的表情,不知道他對林蔚說了什麼。我隻知道當我感覺稍微好過點的時候,身邊就剩下許佑安一個人。
我吃力地抬起頭來,臉上淚水與口水縱橫,我猛地將他推開,朝許佑安嚷,“你滾!滾!”
許佑安隻是微微晃了一下,很快重新找到重心,還不忘伸出手來將用力過猛而向後仰下去的我給拉了回來。
我就勢蹲下,抹了一把臉,將眼淚鼻涕全蹭在自己的袖子上。我不是難為情,隻是想自己一個人靜一靜。
許佑安的氣息卻再次壓下來,我不由分說抽出手來把他推開,“說了讓你滾!聽不懂人話啊你。”
我不再理會許佑安,而是吃力地從兜裏掏出自己的手機,眼淚落在屏幕上,我顫抖地在鍵盤上拚命地摁,直到屏幕上斑駁著出現了“蘇銘”的名字。
然後我就開始瘋狂地給蘇銘打電話。
每一通都是同樣沒有情緒的聲音重複著“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打到最後我已經忘記自己最一開始其實是想聽聽蘇銘的聲音,然後聲淚俱下地跟他訴訴苦,隻是不停地摁著重播鍵,好像這樣就可以累死那個沒有人類情感的女聲。
就在我打得渾然忘我的時候,手機忽然被什麼人搶去了。我憤怒地抬頭,原來許佑安還沒走。他操著手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既無奈又生氣,還沒等我有所反應,許佑安伸出手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急急地說,“回家!”
我發瘋一般地搖頭,“不回家!我不回家!許佑安你把手機還給我。”
許佑安完全不為我所動,他把我的手機舉得老高,我無論如何也夠不到。
“他不會接你電話,你先回家,聽話!”許佑安語氣不善,不過我也顧不了那麼多,揪著他的衣領試圖搶回自己的手機。
隻聽“啪”的一聲,上一秒還在許佑安手裏的我可憐的手機,下一秒已經在我身後的馬路上四分五裂了。
我停下手裏的動作,愣在原地。
“回家。”許佑安沒有錯過我發怔的短暫空當,抓起我的手連拉帶拽地把我拖到馬路上。
我卯足渾身力氣,照準他的胳膊就咬下去,趁著許佑安吃痛,扭著身子掙脫他的鉗製。
“你大爺的許佑安,你還我手機!”
按照從前許佑安的個性,他一定會跳起腳來用武力將我打擊得服服帖帖的,我也已經做好了背水一戰的準備,卻沒想到他隻是軟下聲音來,上前一步,輕輕攬過我,像哄閨女一樣,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哄我,“然然,聽話,你先回家,明天我就買一個新的送給你。”
許佑安忽然這麼不按理出牌,搞得我一時也不知作何反應。我不是非要朝他發脾氣,隻是一想到剛剛陶雨和林蔚說再也不見時的決絕,忍不住就將全部的過錯全都歸結到許佑安一個人身上。
我覺得自己一直被蒙在鼓裏,像個傻子。這時候我終於有點明白我媽的心情了。
我將頭埋在許佑安懷裏,一不小心又哭了出來,“你說這是為什麼啊……”我抽噎著說,“怎麼好好的我爸媽突然離婚了,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說翻臉就翻臉,連蘇銘也不理我了!我做錯什麼了啊我,我招誰惹誰了啊!”
我越說越委屈,我不就是平時活得無法無天一點兒,不尊老愛幼一點兒麼,好歹我身上還具備了拾金不昧的優秀品格,而且平時坐公共汽車的時候也會給老幼病殘孕讓座,老天為什麼就要這麼虐待我呢。
我揪著許佑安的衣服稀裏糊塗又說了一大通,直到他輕笑出聲,拍拍我的頭頂說,“別忘了,你還有我。”
我忽然噤聲,一瞬間世界很安靜,我聽見我和許佑安彼此的心跳隔著衣料起伏,我把腦袋從他懷裏鑽出來,眼巴巴地看著他嘴邊的微笑。
“你?”我不屑地咂巴咂巴嘴,“你就算了吧,你也沒好到哪去。”
我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你對我非打即罵,動不動還玩兒失蹤,你跟他們都是一路貨色。”
許佑安笑得更放肆了,他的眼睛在陽光下被分割成無數小的碎片,亮晶晶的。
過了一會,他又嚴肅起來,低下頭很認真地捧起我的臉說,“我保證,以後不會了。”
我們倆離得很近,我聽見許佑安繼續說道,“然然,一會回家記得刷牙。”
我不滿:“……誰說我要回家了?”
許佑安沒理會我,“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我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