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過了一會兒,在那個地方出現了太陽的小半邊臉,紅是真紅,卻沒有亮光。這個太陽好像負著重荷似地一步一步、慢慢地努力上升,到了最後,終於衝破了雲霞,完全跳出了海麵,顏色紅得非常可愛。一刹那間,這個深紅的圓東西,忽然發出了奪目的亮光,射得人眼睛發痛,它旁邊的雲片也突然有了光彩。
有時太陽走進了雲堆中,它的光線卻從雲裏射下來,直射到水麵上。這時候要分辨出哪裏是水,哪裏是天,倒也不容易,因為我就隻看見一片燦爛的亮光。有時天邊有黑雲,而且雲片很厚,太陽出來,人眼還看不見。然而太陽在黑雲裏放射的光芒,透過黑雲的重圍,替黑雲鑲了一道發光的金邊。後來太陽才慢慢地衝出重圍,出現在天空,甚至把黑雲也染成了紫色或者紅色。這時候發亮的不僅是太陽、雲和海水,連我自己也成了明亮的了。
這不是很偉大的奇觀麼?
年1月
燈
我愛燈。我愛的是借各種形式透露出來的那一星光亮。當太陽落到西半球的那一麵,月亮同星星也被雲層封鎖掉的時候。哪怕是一盞油燈的光,也夠屏除由於黑夜而襲來的情緒上的壓迫。何況借這一星光亮。你還可以繼續完成白天未完成的工作,就是休息吧,有三五個朋友地北天南地聊聊天。時間隨著跳動的燈芯逝去了,大家這才戀戀地各自去尋一個無夢的睡眠。
趕路的時候,隨著疲倦、饑渴俱來的向往,也就是這一星燈光。燈光告訴你,一段艱難的行程快到終點,盡管路還沒完,你還得走,但,前麵的村落可以使你得個暫時的休止。去敲一個陌生人家的門,狗的吠聲似警戒,也似歡迎。曾經在遠遠山坡上帶給你希望的那一星燈光,這時伴著燈光照耀在你麵前的,是一些雖然陌生卻十分誠摯的鄉下人獨具的質樸笑容。無需浪費語言,撲掉身上的塵土,你便被接待得像家人一樣。
如果你遠航在海上,就算你習慣了海上的風浪,你習慣於飄泊的生活,隻要你的本性沒有被壓抑,你會感覺到一股說不出的寂寞。你渴慕著陸地,你渴慕著陸地上人們的生活。於是,你迎著太陽出來,送著太陽落進海底,你整日伏在船舷。浩瀚無邊的天和水,不會出現神話中的故事。海市蜃樓畢竟是虛幻的折光。你的眼神也隱藏不了心底的憂鬱。黃昏留下來的最薄弱的一道光亮,也被海水吞沒了似的。
漫漫無盡的黑夜,隻有海的嘯聲控製了一切。你禁不住顫栗。忽然,遠處隱現出一生光亮,也許那隻是指路的燈塔,可是你會馬上恢複勇氣,你有勇氣戰退與黑夜懼來的恐怖,至少你不會航錯了方向。更假如,遠處一星星光閃亮的像女人頭上的一串珠飾,閃耀著燈光的陸地就在麵前,那陸地上有你懷念的家一樣的溫暖。
可是,當你踏上了某一處陸地,各色形式的各種燈光,固然帶給你無限新奇,同時也帶給你無限困惑,這些燈光變成了說謊的聲音,正如高樓上血紅地照耀著的“禮義廉恥”,這燈光─—假如它也被命名為“燈”的話─—卻寫盡了現實生活中的諸種醜惡現狀。
這時,你會戀念海市蜃樓的再現。未必幻想才是真正美麗的嗎?
這就是都市。燈光照耀的似是白晝,而燈光下匆忙來去的人們,卻像盲人一般。
茫然不知路。我不禁懷念起一段夜行生活來了。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我跋涉過亂石聳立的懸岩和河流,盼望中的一點火光都沒有。我真奇怪我有一雙在暗中尋路的眼睛,我辨別得出河水的深淺,我辨別得出路的高低。我終於從這樣一條崎嶇的路走了過來,現在回想起來是奇跡,我幾乎不相信我曾經有過那樣的勇氣。
事實是有一盞望不見的燈,閃耀在前路。我信賴這一盞永遠閃耀的燈光,我信賴我有這毅力,盡管黑夜茫茫,有信心必然會達到最終的目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