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效梨園傑,死當楚劇魂(3 / 3)

在第一個演出點,打炮戲仍是她的拿手悲劇《尋兒記》。

中國京劇寶庫中有個名震一時的《三進士》,此戲講述了一個奇中奇、巧上巧的傳奇式的故事,便是楚劇《尋兒記》的劇情。梗概是:山西平陽文士張文達,在兵荒馬亂之際全家失散。長子被常府買去,改名常天保。次子由周家收留,取名周子卿。十八年後,二子皆中進士,放任洛陽。其母孫淑林,逃荒乞討,千裏尋子,病困洛陽,賣入知府常天保家中為奴。,因煮燒“八寶飯”,與天保見麵,方曉這知府竟是她失散的長子。不料子恐失官體,不予相認,數九寒天,將母驅逐門外。後孫氏輾轉來到洛陽通判周子卿家存身。幸逢周正是其次子,母子終喜相認。周子卿對大哥常天保當官棄母大為憤恨,怒將他扭至巡撫衙門理論,恰遇其父巡撫張文達。其父知情後,遂將孫氏接進府衙,並嚴懲忘恩負義的常天保夫婦。這是一出以老旦為主的戲。全國如此移植上演此劇的有:川劇、漢劇、湘劇、滇劇、徽劇、秦腔、河北梆子、河北絲弦、橫歧調等劇種。

那日,露天舞台上,北風呼嘯,寒氣襲人。她身著薄薄戲裝,全神貫注地扮演劇中的母親孫淑林。巧珍聲情並茂地唱道:

“思兒尋兒兒無望,單鞋一隻陪伴娘,

問遍千街萬條巷,不知我兒在何方?

孤孤單單朝朝暮暮把兒想,悲悲切切日日夜夜思兒郎!……”

每每唱到此處,她咽喉哽噎,珠淚滾滾。角色與自我渾然一體,體驗與體現天衣無縫,儼然分不清是在演戲還是在傾訴自已的情感。這種感人肺腑的現實主義表演藝術,不時引得觀眾淚光盈盈和陣陣歎息聲。後得知內情的觀眾,一片唏噓,讚歎聲不絕於耳。人道:“真不愧是我們農民的藝術家啊!……”

那年6月15日,素有火爐之稱的武漢酷熱難奈,由張巧珍領銜主演的《棒打無情郎》即將開鑼。化妝室內,虛汗直淌的巧珍已化好妝,一位好心人對她勸道:“再莫想小可了,他己經走了,聽人說去年底,有人在火葬場看到一具屍體,麵相跟小可一模一樣。”巧珍聽了直覺頭部猛地一嗡,聲如雷擊,人似乎失去知覺,頓時五內如焚,肝腸寸斷。她埋頭撫在桌上,渾身顫抖,久久無語。繁忙的後台突然死一般地寂靜,有人咬牙、跌足地埋怨那個好心人的烏鴉嘴。快開演了,幾十雙眼睛一齊投向巧珍。隻見她抬起頭,拭幹眼淚,慢慢起身,整理好戲裝,定了定神,臉上寫滿泰然。接著大步走向九龍口,閉目凝神,開始奔向另一個悲歡離合,最後大團圓結局的虛虛實實夢幻仙境般的世界,似乎,隻有在那裏她才得解脫;隻有在那一刻,她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和歡樂。

26歲的青年、人長樹大的帥小夥——李可,就這樣胡裏胡塗,淒淒慘慘地走了。從此,再永遠也杳無音訊,再永遠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也許,他帶著對親娘的深深地百思不得其解;也許他帶著死不瞑目悠悠的恨意而去了。他也許會得出一個用生命換來血的教訓:媽,我再八輩子也不想見您了,縱然來生做牛、做馬、做小狗都好,我再絕對也不做您倒黴而又可憐的兒子了,Bye,Bye……

是的,是的啊!我們凡有良心和理智的人憑心而論,誰也不能否認:張巧珍原本是屬於她父母、屬於丈夫、屬於孩子和家庭的。但畢竟不完全是。而她更多的時候、更多的場合、更多的情形下,是屬於楚劇,是屬於觀眾,是屬於黨和人民的。自古忠、孝難得兩全,家庭和國家,孩子和事業永遠是一對水火不相容的矛盾,兩者必居其一,叫她怎麼能做到兩全其美?叫她怎麼能做公私兩顧啊?!但打那一天起,在我們這位“拚命三郎”式的人民演員,一位柔情萬種的母親心底,留下了綿綿無盡的愧疚和永生難以愈合的創傷啊……

誠然,有很多好心人感歎地說,那‘得’到底能值幾何?!到底能值幾何?!

我們的巧珍同誌似乎不用語言回答,仍是一如繼往地忘了索取,一聲不吭地默默無私地奉獻著。她在每次大悲大痛,大苦大難後,迅速擦幹淨眼淚,掩埋好親人的屍體,又昂首挺胸、颯爽英姿地上路,並奮然而前行了。

君不見?那千千萬萬望眼欲穿的雙眼正焦渴地催促著她。君不聞?那山搖地動、潮起潮落般的歡呼聲又滿懷深情召喚著她:張巧珍!張巧珍,我們要您……一聲聲,震天動地,一句句,回響心底。

她為了楚劇,舍子、舍家、舍命,無悔又無怨。

她為了觀眾,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吐血,樂此而不疲。

誠然,有很多好心人感歎地說,那‘得’到底能值幾何?!又能值幾何啊?!

四、

我們的巧珍同誌有生以來,終於頭一次這樣回答了——麵對采訪她的武漢人民廣播電台著名記者柳鶯動情地傾吐道:“我放得下兒子,也放得下父母,還放得下丈夫,就是對自己我也放得下。唯獨放不下的是我的楚劇,唯獨放不下的是我的觀眾啊!93年,我吐血了,住院三天,血還沒止住,一想到觀眾,覺得我的病就沒有了,渾身都是力量。當時我把針頭一拔,去演出了。因為,觀眾就是我永生的親人、觀眾就是我永生的衣食父母啊!……”

我國古代偉大的哲學家和思想家、道家學派創始人老子曾經說過:“鑿戶牖(you)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此話怎講?大意說,如果‘舍’不得在牆上開孔、‘舍’不得破壁,當然不會‘得’壁,那麼,人便沒有把‘壁’空出來的情懷和智慧,就更得不到開‘門’和‘窗’後的新鮮空氣和極目遠眺絢麗多彩的世界。正如有位作家說得妙:

“英雄或者領袖總是在常人不舍得處舍得,在常人執迷不悟的當口知道轉折已經來臨,雲霧開處就是新天——這類人物。因為舍得,他們總是能夠在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同樣,是因為舍得,他們能夠在常人樂於駐守或止步不前的地方,看到從頭越過之後更廣闊的天地。每當麵臨舍得與舍不得的抉擇之際,實際上就是從某種看起來已經到頭的地方轉出別樣洞天的契機。這種契機,正如蛹化蝴蝶或鳳凰涅磐,是人生之境向更高處嬗變的又一個基點”。

誠然,有很多好心人還在感歎地說,那‘得’到底又能值幾何!?值幾何啊?!

筆者有幸從張巧珍一本發黃的日記本,細翻到“我的座右銘”,見到拙樸且娟秀、拘謹不失恭正的字跡,發現了她內心的秘密——也許算不上豪言壯語,也許並不能震古爍今,但它是用血淚凝成的、是實事求是、實話實說的:

“我終身隻做我愛做的事,為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演出。就是累病、吐血,我也心甘情願;就是倒在舞台上、再也起不來了,我也情願心甘。(賦小詩一首):

生效梨園傑,死當楚劇魂;

來生化百鳥,盡唱楚歌聲。”

猛然,我眼前仿佛出現一道電光石火,劃破浩瀚的楚天夜空,照亮了廣袤的江漢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