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就站在一片陰影中,不願跨出一步。正是春末夏初的好時光,院裏的桂樹和玉蘭搖曳生姿,風溫柔地吹,送來遠處的幽香,不知哪家圍牆裏的花已經開出錦繡。

懷月掂了掂手裏的袋子,覺得差不多了,直起身,輕輕呼了口氣。

“媽媽,媽媽,你又在偷懶了。”豆豆不樂意地拉著她的衣角,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瞪著她,白生生的小臉上有兩道淺淺的泥巴痕。

懷月趕緊張開手上的塑料袋笑著討好道:“豆豆看,媽媽采了不少了呢!夠不夠?”

離婚後時間無從打發,倒是精心伺候了院子裏的蔬菜。春節過後播種的豌豆和蠶豆,五一開始結子,過了一周回來一瞧,已是一串串沉甸甸的了,看著讓人歡喜。

當初買這個排屋的時候懷月正懷著豆豆,袁沉說,現在的蔬菜不是農藥就是生長激素超標,以後我們就在這個院子裏種菜,保證寶寶吃到最安全的蔬菜。

哪知世事難料,住進來才一年,曾經的山盟海誓都成了人心上的一顆毒瘤,又哪來的細水長流呢?

豆豆把自己袋子裏的豆子倒進媽媽的袋子裏,看了看,搖搖頭認真道:“老師說了,送給別人禮物要大方,萬一鄰居家裏有很多人,會不夠吃的。”

懷月看著兒子小大人的模樣笑道:“媽媽再多摘一些,豆豆渴不渴,先去喝點水好不好?”

“不渴。等會兒摘完豆子我要吃冰淇淋。”豆豆趁機提要求,他不喜歡喝白開水,今天不是勞動了嗎?當然應該有獎勵。

“太冰了,夏天才可以吃……”懷月蹲下來勸兒子,可是一對上兒子漂亮的大眼睛裏閃動著的渴望,馬上丟盔解甲,“可以吃個小一點的冰淇淋。”

豆豆開心地咧了嘴笑,不忘對媽媽拍馬屁:“媽媽你累嗎?要不要歇一會兒?”

“媽媽不累,豆豆,咱們多摘一點兒,剝了給爺爺奶奶也帶點去,好不好?”她記得袁沉母親最愛吃嫩豌豆了,大學裏跟她學了一年的“現當代文學”,婆媳做不成,師生的情誼總還在的,明天是立夏,按照這個城市的風俗,是該吃些豆子的。

豆豆上的是寄宿製幼兒園,周五帶回一個家庭作業——帶著禮物去拜訪鄰居。孩子最聽老師的話,晚上窩在媽媽懷裏嘀嘀咕咕和她討論了半天送什麼禮物好,懷月傷了半夜腦筋,最後才想起來院子裏的蠶豆長得正好。

她雖然在這裏住了一年多,住排屋的多是喜歡關進小樓成一統的,鄰居間並沒什麼交往。隻知道這個四連排裏西邊的邊套一直空著沒有裝修,估計是炒房的;炒房隔壁那戶是對老夫妻,春節後似乎沒來過;東邊套裝修完了大半年才剛有人住進來,女主人開著一輛紅色跑車,和自己差不多年紀,有幾次隔著圍牆點過頭,豆豆要去拜訪的就隻能是這一家了。

隔壁家的花園也和她家一樣裝了門卻不上鎖,園子顯然是設計師精心設計過的,堆砌著假山石,各種各樣的盆景,光看那造型,便顯然是名貴的。更讓人驚訝的,是院子裏的那些石佛像,坐著臥著站著都有,還有童男童女的造型,草堆裏還有不知是石頭還是玉雕成的如意、門檻、鎖什麼的,大概都是古董,懷月心想不知裏麵是怎樣的富貴人家,光是這些棄在門外的,就非同一般了。

她把豆豆抱起來去按門鈴,周六下午4點,應該正是空閑的時間吧?心裏還是有點忐忑不安,這裏的人不比市區,原就是來休息度周末的,最討厭被人打擾。沒辦法,為了讓兒子能完成作業,自己也隻好硬著頭皮上了。

按了半天門鈴不見回應,豆豆的一張小臉失望地皺了起來,懷月看著不忍,把他放下來哄道:“這家的阿姨不在家,媽媽帶你去另外一家,看到沒,前麵那幢一定有人在,你看衣服還晾在外麵呢。”既然近鄰找不到,那就隻好去找遠鄰了。

母子倆剛一轉身,身後的門就開了。

門半開,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站在門檻後麵。瘦削,蒼白,眼神冰冷,“你們找誰?”他冷冷地問。語氣明顯的不耐,眉頭微蹙。

懷月的笑容被他周身所散發的冷漠凍住,下意識地朝他身後望去。

裏麵黑黢黢的,顯然拉著厚實的窗簾,這個男人就站在一片陰影中,不願跨出一步,仿佛隨時準備把門關上。

懷月不是那種見麵自來熟的性格,別人的眼神稍微淩厲一點,她就心裏直打鼓。她曾對鄧緣緣感歎,離了婚才知道結婚最大的一個好處是做人有底氣,因為無論怎樣總還有老公這條退路在。現在退路沒有了,每一次都是背水一戰,有時候害怕得直發抖。

就像現在,對麵的男人陰沉地看著自己,她隻想轉身跑掉。

“叔叔你好,我們是您的鄰居,今天特地來看望您,送您一個禮物。”豆豆站在門外,把裝滿了豆子的袋子塞到男人手中,抬頭笑咪咪地看著他,“老師說,鄰居之間要團結友愛互相幫助,叔叔我幫您剝豆子好嗎?這個豆子是我和媽媽剛剛在花園裏摘的,很新鮮很好吃的。”

袁豆豆小朋友在幼兒園裏是老師時不時捧出來顯擺的一道美味佳肴,色香味俱全的那種。搞活動拍集體照的時候總是站在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長得比班裏最漂亮的小姑娘還要奪人眼球。

這麼一個粉雕玉琢的孩子衝你一個勁兒地笑,還硬是要把禮物塞到你手裏,這個男人似乎一時不知道是接受還是拒絕,隻好看看懷月。

懷月趕緊指著自己家的花園道:“我們就住在您隔壁,因為我兒子的回家作業才冒昧來打擾您。幼兒園老師要求每個小朋友上門拜訪一戶鄰居,並且送一個有意義的禮物,這個豆子是豆豆和我一起種的,是他的一片心意,希望您能收下。”

懷月一氣說完,微微地臉紅。

住在這裏的人,不是有錢就是有權,拎了一小袋豆子來送禮的大概也就他們母子了。何況還硬是把人家緊閉了半天不肯打開的門敲開,雖然是下午4點鍾,可誰知道人家有沒有被打擾。以前自己和袁沉如膠似漆之際,也是最煩不識趣者強行闖入的。

眼前這男人明顯就是惱得不行。

商懷月不安地解釋道:“孩子最聽老師的話,昨天開始就在記掛著要完成這個作業,因為旁邊那兩家沒人在,所以才打擾到您,真是對不起。”

男人稍緩了臉色,拉開門,對這對母子道:“請進來吧。”

懷月沒想到他倏然改變了態度,反而遲疑起來。

這個男人長得其實非常英俊,整個臉型的弧度很是秀雅。但是臉色蒼白得近乎病態,這讓他的黑眼圈非常明顯,鼻梁很高很挺,兩頰瘦削,給人一種很孤傲的感覺。不濃不淡的眉毛,眉頭卻一直微微皺著。她注意到他抓著門把的手,修長潔淨,很少有男人有這樣一雙形態優美的手,但是膚色幾乎透明,似乎連血管都有跡可尋,顯然是一雙很久未見陽光的手。

懷月有一種很不好的直覺,總覺得這個男人哪裏有問題,他的身邊環繞著一種危險的氣息,令人不安。她飛快地又瞥了他一眼,他仍然站在陰影裏,似乎在看著她和豆豆,又似乎不是。

懷月心裏顫了一下,她終於發現他哪裏有問題了,眼睛,沒錯,這個男人的眼睛非常空洞。

他的眼窩比一般人要深,有點混血的特征,從輪廓看,這雙眼睛就是去做眼鏡廣告模特也毫不遜色,卻偏偏眼神渙散。懷月以前編輯過一期精神科專家的訪問,看了不少這方麵的資料,她雖然不想對號入座,但這個男人給她的感覺太不正常。

眼前這人身高在1米8左右,雖然瘦,但身架很挺拔,對付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和孩子絕對不在話下。就算自己是神經過敏,她也冒不起這個險。她緊緊握住豆豆的手,盡量裝做若無其事道:“已經太打擾了,我們還是不進去了。”

“不會。小朋友,進來吧。”男人轉身顧自進屋,把客廳裏的窗簾刷刷地拉開,房子裏頓時明亮了起來。

豆豆欣喜地抬頭看看媽媽,懷月趕緊彎腰拉住他道:“豆豆,叔叔還有自己的事,咱們已經送完了禮物,跟媽媽回家吧。”

“不要,我還想讓叔叔給我寫一張友愛卡。老師說拿到友愛卡的小朋友才能得小紅花。”豆豆湊到媽媽耳邊悄聲道,“媽媽,這個叔叔好像不大高興,我們幫叔叔剝完豆子,他就會給我填友愛卡了吧?”

懷月看著兒子殷切的小臉,猶豫萬分。

“叔叔,拖鞋在哪裏?”豆豆站在門口一邊朝裏探頭一邊大聲問。

“不用換鞋,直接進來吧。”男人的聲音又暖了幾分,他喜歡懂禮貌的人。

豆豆使勁拉著媽媽往裏走,懷月想了想,讓大門保持在了半開的狀態。這套排屋雖然和懷月那套結構一模一樣,裏麵的感覺卻完全不同。整個房子的設計透出一股大家之風,比自己那裏顯然高了不止一個檔次。當然這裏是高檔小區,哪怕金磚鋪地也不令人意外。

沙發上方是一幅中國山水,懷月在這方麵一竅不通,看看顏色黃黃的,揣摩著可能是明清或更早的年代了。她現在沒心思打量人家的裝修。見男人把袋子放在沙發邊轉身進了廚房,她不便跟過去,便拉著豆豆站在客廳中央,目光隨意地落在了茶幾上。

茶幾上擱著一杯水,9分滿,顯然沒喝過。

杯子旁邊是兩隻藥瓶,其中一瓶打開了蓋子倒翻著,白色的藥片從茶幾一路灑到地上,有幾十片之多。可能主人剛想吃藥,被她和豆豆打攪了。

懷月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卻大吃一驚。這兩瓶藥她恰巧都認識,一瓶叫“百憂解”,進口藥,治療抑鬱症,以前做訪問的精神科專家拿給她看過。而那瓶打翻的是很常見的“舒樂安定”,100片裝,她自己失眠的時候也會吃上一顆。

懷月的心不受控製的“怦怦”亂跳。

難怪這個人這麼久不來開門,她們按門鈴之前這個男人準備在屋裏幹什麼?這麼多安眠藥,準備自殺嗎?

她想起他空洞渙散的眼神,怪不得自己覺得緊張,原來是抑鬱症。男人眼裏的漠然令她不安,生無喜死無懼,這是一種極其糟糕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