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月腦子裏迅速回憶起以前專訪的內容。抑鬱症的病人如果長期不見陽光病情會加重,而這個城市已經連續下了半個多月的雨,這兩天才轉陰天,容易導致病發。抑鬱症的人獨處時尤其危險,如果有人開解就會好得多。專家說過,得了抑鬱症的人最好的治療方法就是有家人或朋友一直陪在身邊和他們聊天,排解他們自厭的情緒。

到現在她還沒看到那個開紅色跑車的女人,大概有事出去了吧。她和那個女人雖然隻是點頭之交,不過印象不錯,像是很爽朗的性格,懷月想自己應該幫她看著這個男人,至少在女主人回來之前不能讓他出事。

男人從廚房拿了兩個塑料籃出來放在沙發旁邊,又轉身端出一個小凳子遞給豆豆,才說,“廚房裏沒地方坐,就在這裏剝吧。”

豆豆樂滋滋地道了謝,一點不見外地坐下來,對懷月和男人道:“媽媽、叔叔,你們也坐下來,我們一起剝豆子。”

男人呆了一呆,可能他隻想著滿足小朋友的願望,沒想到自己也是要幹活的。雖然極不願意,也勉強坐到了沙發上,一邊示意懷月坐一邊問豆豆:“小朋友多大了?”

“4歲。”豆豆伸出4個手指頭搖了搖,問:“我在南山幼兒園讀小班。”

“哦。”他點點頭。懷月卻覺得現在的情景十分詭異。

自己和兒子貿然闖入了一個陌生人的家裏,這個陌生人極有可能精神有點不正常,更或許正準備結束自己的生命,現在卻同他坐在一起剝蠶豆。

再看看那個男人,剝得有些吃力,蠶豆莢有點厚,他用大拇指掐著剝,有點兒費勁。

新鮮的蠶豆莢的汁會染黑手指,懷月這樣想著,便在一旁示範道:“掐著剝手指頭會疼,扭一扭就好了,豆子自己就蹦出來了。”

她很詫異自己竟然在這樣忐忑的時刻想的卻是讓這雙精致極了的手剝蠶豆有點兒暴殄天珍,大概自己也有點精神不那麼正常了。

豆豆為了他的小紅花一心想討好男人,很狗腿地湊到他身邊道,“叔叔你瞧這樣,很好剝的。”他才剝了沒幾隻豆莢,小胖手上已經有點黑了。

男人點點頭,聽話地依樣畫葫蘆,表情竟也看不出半點厭煩的樣子。

懷月見他沉默無語,心想他可能還糾結在自厭的世界裏,一邊無比盼望著開紅色跑車的女子快點回來,一邊便想找個話題分散他的注意力。

“小朋友叫什麼名字?”男人主動問道。

“我叫袁瀚辰,大家都叫我豆豆。叔叔呢?”豆豆是個自來熟的孩子,而且善於打蛇隨棍上。

“我姓姬,姬君陶。”男人微笑道:“袁太太,你兒子很可愛。”

“我姓商。”商懷月習慣性地糾正道。她早已不是袁太太了,現在的袁太太另有其人。

“噢。”叫姬君陶的男人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我剛搬來不久,還沒來得及和大家認識。”

懷月心想他這付冷冰冰的樣子,要不是像她們母子這樣厚著臉皮自動找上門來,估計住十年也不會結識什麼人。才搬過來?難道又是另一家了?那個開跑車的女人把房子賣給他了?裝修的時間也不長呢,真有點可惜了。

眼看著屋子裏沒什麼其他人,她有點著急,他的家人呢?她和豆豆也不能一直看著他呀。隻好順著他的話說道:“這裏離市區遠了一點,所以很多住戶周末才來度假,大家互相之間其實都不怎麼認識。”

“叔叔家裏有小朋友嗎?”豆豆問。

懷月聽了暗暗高興,正好可以打聽他的家人在哪裏,什麼時候回來,這個兒子真是太得她的心了。

“沒有。叔叔家裏隻有個阿姨,她去寵物醫院看她的小狗去了,小狗這兩天胃口不好。”姬君陶耐心地答道。

去寵物醫院應該不需要多少時間吧?懷月舒了口氣,聽兒子又問:“小狗也疰夏嗎?媽媽說明天要做烏米飯,豆豆吃了烏米飯就不會疰夏了,要不也給小狗吃一點?”

懷月見身旁的男人麵露疑惑,忙解釋道:“是個風俗,立夏這一天要是吃點烏米飯,孩子不會疰夏,也不會被蚊蟲叮咬,明天是立夏,外麵糕團店有賣烏飯糕的,可惜都是甜的,豆豆不喜歡吃,我就自己給他做點鹹的。”

姬君陶“嗯”了一聲,“我不知道還有這樣的風俗,烏米飯是什麼?”

“就是很黑很黑的飯。”豆豆道,“叔叔我給你講個故事吧,烏米飯的故事。”

沒等姬君陶有反應,極有表現欲的袁豆豆便站了起來。“從前有個老太婆很愛吃烤鵝,每次要吃鵝的時候,就在巷子裏放上燒紅的鐵板,巷子兩頭一頭放碗醬油,一頭放碗香醋。然後把鵝趕進巷子裏,可憐的大白鵝又燙又渴兩頭跑,跑到這頭喝口醬油.跑到那頭喝口香醋,不一會兒就成了烤鵝。老太大死了以後,閻王把她抓到地獄,她的兒子目蓮和尚知道媽媽在陰間受苦,常送飯給媽媽吃,但每次送去都被許多小鬼搶光,媽媽根本吃不到。目蓮就到山上采了烏飯葉,泡出黑水,再煮了飯送去。陰間小鬼一看飯是黑的,以為是不好的東西,不敢吃,她媽媽才不再餓肚子了。這個就是烏米飯的傳說。所以烏米飯也是孝子飯。”

這個故事懷月已經給他講過很多遍,豆豆背得滾瓜爛熟,一點不打疙瘩。

豆豆得意地看出姬君陶讚賞的眼光,很有大腕風度地擺擺手問:“還要聽嗎?”

姬君陶被他的樣子逗得微微一笑,點點頭。

於是豆豆的故事講了一個又一個,一直講到門外傳來汽車聲,懷月才牽著豆豆的手起身離開。

茶幾上灑落的藥片已經被收了起來,而眼前的男人也漸漸地神情愉悅,她偷偷鬆了口氣,為自己和兒子,也為這個男人。周日,姬君冶照例睡到10點才下樓,一邊啃麵包一邊拿起茶幾上“百憂解”的藥瓶皺眉問:“哥,你還在吃這個藥?”

姬君陶坐在沙發上逗萊西,萊西是一隻牧羊犬,姬君冶自從看了電視劇《靈犬萊西》後便對萊西念念不忘,簡直達到了相思徹骨的地步,後來千辛萬苦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條幾乎一模一樣的,連名字都舍不得改,前兩天萊西胃口不佳,住了幾天寵物醫院,總算好了一點。

“前兩天整理東西,發現還有一瓶,隨手擱這裏了。萊西,把這個丟垃圾桶去。”姬君陶拍拍萊西的腦袋,萊西叼了藥瓶屁顛顛地跑到廚房去了。

姬君冶看著萊西的背影無比寵溺道:“這孩子,真乖。”

姬君陶突然想起昨天來的那個小男孩,隨口道:“可惜不會說話,現在的孩子嘴皮子可利索了。”

姬君陶很少接觸孩子,驚奇這麼小的孩子嘴皮子這麼厲害。他其實是不了解行情,現在幼兒園的孩子,故事講得那叫一個眉飛色舞,袁豆豆有一個文學專業的研究生媽媽,一個律師爸爸,光基因遺傳就夠他出類拔萃的了。

姬君冶不樂意地白了哥哥一眼:“我們萊西也會說話,你沒聽懂而已,前兩天他還跟我說想舅舅了,死活要我帶他一起來看你,你不許不待見他啊,他還在生病呢,今天吃的也不多。”

萊西跑了回來,窩進姬君冶懷裏,姬君冶眉開眼笑地摟著他的腦袋歪在沙發上,“哥,昨天的豆子真好吃,我還是第一次吃到過你親手剝的豆子呢,要不我再去買點兒,中午咱們煮著吃,阿戚從鄉下弄了點兒土燒來,喝起來可夠勁兒。”

姬君陶搖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酒量淺,那酒你和阿戚自己喝吧,昨天的豆子是袁太太現摘的,所以新鮮,買來未必味道有那麼好,算了吧。”

他眯起眼睛看窗外,今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

姬君冶“哦”了一聲道:“要不咱們院子裏也種點菜吧,我看這裏不少人家花園裏都種了菜,有的還種玉米,長得都有人高了,怪有趣的。”

姬君陶瞥了她一眼,這個妹妹,二十六了還小孩子脾性,心血來潮的事情沒少做。這些年來先是照顧母親再是照顧自己,耽誤了青春,他這個做哥哥的心裏總是懷著歉意,現在也讓她成個家有個孩子了。

“小冶,今年你和阿戚把婚結了吧,縱然他舍不得催你,他父母也一定急了。”

姬君冶一愣,笑道:“怎麼想起說這個,我不是天天跟他在一起嗎?結不結婚的有什麼區別,倒是你,要清心寡欲到什麼時候?”

姬君陶最怕妹妹說起這件事,當即扯開去道:“今天是立夏知道嗎?”

“不知道,有什麼講究嗎?”姬君冶大大咧咧地把腿擱到茶幾上,見姬君陶皺眉,趕緊又縮回沙發上。她隻比姬君陶小了1歲,雖然家裏畫廊大事小事都由她作主,卻總是在哥哥麵前不敢太放肆。姬君陶不喜歡放浪形骸的人,認為藝術是滲透到骨子裏麵的東西,不需要藝術家自身來行為藝術。

“聽說要吃烏米飯。”姬君陶道,想起昨天豆豆講故事時一本正經的樣子,微微彎了嘴角,“如來座下弟子目連和尚發明的孝子飯。”

“好吃嗎?”姬君也來了興趣,“咱們中午去吃這個吧,這裏幾家飯店的菜我也吃膩了,你現在常住這裏,我看得給你請個做飯的。”

“吃飯又不是什麼大事,不用那麼麻煩,我不習慣家裏再多個生人,鍾點工來搞衛生已經讓我很煩了。”姬君陶道:“烏米飯估計飯店裏是沒有的,糕團店裏有賣甜的烏飯糕,你想嚐就去找吧。”

姬君冶泄氣地搖搖頭,“算了,甜的東西都一個味兒,我不愛吃。不過,你從哪裏知道這些的?好像我們家從來沒有吃過啊。”

外婆是法國人,母親是華裔,書法繪畫都很見功力,偏偏飲食上很西化,家裏西餐吃得比中餐多,像她這樣喝土燒的完全是家裏的另類。

“昨天袁太太說起過今天要給孩子做鹹的烏米飯,說吃了以後夏天不怕蚊蟲咬,胃口也會好一點。”姬君陶昨天剛剛完成了一幅大的作品,體力上有些倦怠,難得和妹妹這樣輕鬆地話家常,權當休息。

“胃口好?”姬君冶眼睛一亮,一邊捋萊西的毛一邊問,“是不是有什麼中草藥在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