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漫憶樓適夷同誌(1)(1 / 2)

———為紀念他的百年誕辰而寫

作為晚輩,人們一般都稱他“適夷同誌”,從不帶他的姓氏,更不帶他的官銜。事實上,作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老副社長,而且是中國新文學界的老前輩,他在我們出版社的領導層,是和大家最接近的,也就是最沒有“架子”的一位。和他見麵之前,我已知道他和“左聯”的關係;還讀過他的一些詩和散文,以及從日文翻譯的一些包括高爾基、A.托爾斯泰在內的蘇俄作品和包括小林多喜二、芥川龍之介在內的日本作品;多年後從互聯網上得知,他的譯著產量驚人,共達40部以上,其中不少是我沒有讀過、甚至沒有聽說過的。

我和適夷同誌相識,是在1962年夏天。那時,我剛離開秦城監獄,重返闊別七年的社會,但不宜回到原單位中宣部,便被分配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到了出版社,我拿著中宣部的介紹信,先找社長韋君宜。韋社長對我說:“我們對你的情況不了解,現在按照上級指示,把你安排在我們的編譯所。”說著起身引我到後樓編譯所去找樓適夷,他除了是出版社的副社長,還兼任附設編譯所所長。

樓適夷似乎知道我的一些情況,並沒有向我詢問什麼,相反倒主動地、積極地、甚至熱情地對我談了一些有關編譯所的情況。我這才知道,編譯所是出版社近年在編輯部之外成立的一個專門容納“高知”的機構,既有一些知名的學者、翻譯家,如金人、許磊然、蔣路等,又有一些同樣知名的當時尚未落實政策的“問題人物”,如蕭乾、舒蕪、顧學頡等。我被安排到這裏來敬陪末座,自不待言,不是由於我是什麼“高知”,而是我還戴著“胡風分子”的帽子的緣故。樓適夷接著告訴我,這裏每人都各搞一攤,我來了,可以接替馮雪峰編製“五四”時期新詩目錄,讓他好脫身去搞創作。後來聽說,馮雪峰在被劃成“右派”以後,立誌想寫一部關於太平天國的小說,打過幾次申請報告,最後得到中宣部周揚副部長的批準。

“五四”時期新詩目錄的工作量並不很大,要不了一兩個月,我就完成了任務;於是閑著沒事幹,整天翻閱新舊書刊,作上班狀,這不免使我頗不受用。適夷同誌聽說我在監獄裏自學了幾年德語,便從編輯部外國文學編輯室弄來幾部德語文學翻譯稿給我看;接著,他又與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葉水夫所長聯係,再由葉與該所《外國古典文藝理論譯叢》主編李健吾先生商量,找了幾篇德語古典美學文論(裏普斯、海涅、叔本華、黑格爾)給我譯。我兢兢業業翻出來的幾篇譯稿,由適夷同誌轉交外文所葉所長,再由葉送給該所專家錢鍾書先生審定,然後一篇篇以“劉半九”的化名發表在該刊上。為什麼要改用這個化名呢?不妨說一下,先是由葉所長提出它的必要性(我當時戴著帽子,還不能以本名進行文字活動),再經適夷同誌指示,它才在有限範圍內一直被我用到(20世紀)80年代“胡風事件”平反以後。60年代中期,正當我在適夷同誌和葉水夫、李健吾、錢鍾書等熱心人士的慷慨幫助下,仿佛看見自己的前途若暗若明之際,“文化大革命”來了,編譯所作為“周揚招降納叛的黑據點”之一而被打爛,大部分成員(包括所長在內)作為“牛鬼蛇神”開始接受“群眾專政”,從此結束了適夷同誌和我的上下級關係。

這裏順便夾敘一點逸事,領略一下適夷同誌的風格。60年代上半葉,“三年困難”剛過去,也就是“文革”前夕,我恢複工作不久,一天在編譯所的走廊上,樓所長和我,還有另幾位同事,一起談到正在作為“反麵教材”上演的《早春二月》等幾部影片。大家還在相互拚湊情節的當兒,適夷同誌忽然脫口而出:“吃不得幾天飽飯,又要折騰了。”顯然說的正是即將在思想文化領域雷厲風行的“大批判”。人們聽了先愣了一下,接著就把話題岔開了。像這樣坦率地表達自己的“腹誹”,在今天當然算不了什麼,須知當年不但沒有人這樣說過,連這樣想一下都犯忌諱。由此可見,所謂“天天講”、“月月講”的階級鬥爭,當年在知識分子之間,是如何普遍地令人緊張而又惶惑,而適夷同誌竟公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直抉極“左”路線的本源,其膽識與魄力之大,實非常人所可同日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