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生命的禮讚1(3 / 3)

親愛的死去的母親,當你說:“時間就是永恒……人們荒廢時間就是荒廢永恒。”或許你說出的是一個巨大的真理,或許你的樸素的思想(並非自覺自願)所要達到的不是哲學家,而是父親!一個人在他的民族中是個偉人,在上帝麵前也是正直的,他也許會這樣祈禱:“教我們計算我們的日子吧,這樣我們就有可能使我們心靈專注於尋求智慧。”

我注意到天才和頭腦簡單的人之間有某種相似之處,他們都能夠顯示真理:前者通過理性的力量得到它,後者則通過他們的心和愛。庸人並不是真正的人。

瞬間

◆邦達列夫

她緊緊依偎著他,說道:

“天啊,青春消逝得有多快……我們可曾相愛還是從未有過愛情,這一切怎麼能忘記呢?從咱倆初次相見至今有多少年了——是過了一小時,還是過了一輩子?”

燈熄了,窗外一片漆黑,大街上那低沉的嘈雜聲正在漸漸地平靜下來。鬧鍾在柔和的夜色中滴答滴答地響個不停,鍾已上弦,鬧鍾撥到了早晨6點半(這些他都知道),一切依然如故。眼前的黑暗必將被明日的晨曦所代替,跟平日一樣,起床、洗臉、做操、吃早飯、上班工作……

突然,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這脫離人的意識而日夜運轉的時間車輪停止了轉動,他仿佛飄飄忽忽地離開了家門,滑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那兒既無白晝,也無夜晚,更無光亮,一切都毋須記憶。他覺得自己已變成了一個失去軀體的影子,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隱身人,沒有身長和外形,沒有過去和現在,沒有經曆、欲望、夙願、恐懼,也不知道自己已經活了多少年。

刹那間,他的一生被濃縮了,結束了。

他不能追憶流逝的歲月、發生的往事、實現的願望,不能回溯青春、愛情、生兒育女以及體魄健壯帶來的歡樂(過去的日子突然煙消雲散,無蹤無影),他不能憧憬未來——一粒在浩瀚的宇宙中孤零零的、注定要消失在黑魆魆的空間沙土是否也有同樣的感受呢?

然而,這畢竟不是一粒沙土的瞬間,而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在他心衰力竭的刹那間的感覺。由於他領會到並且體驗了老年和孤寂向他啟開大門時的痛苦,一股難以忍受的憐憫之情油然而生,他憐憫自己,憐憫這個他深深愛戀的女人。他們朝夕相處,分享人生的悲歡,沒有她,他不可能設想自己將如何生活。他想到,妻子一向沉著穩重,居然也歎息光陰似箭,看來失去的一切不僅僅是與他一人有關。

他用冰冷的嘴唇親吻了她,輕輕地說了一句:“晚安,親愛的。”

他閉眼躺著,輕聲地呼吸著,他感到可怕。那通向暮年深淵的大門敞開的一瞬間,他想起了死亡來臨的時刻——而他的失去對青春記憶的靈魂也就將無家可歸,飄泊他鄉。

生命從八十歲開始

◆冰心

親愛的小朋友:

我每天在病榻上躺著,麵對一幅極好看的畫。這是一個滿麵笑容,穿著紅兜肚,背上扛著一對大紅桃的孩子,旁邊寫著“敬祝冰心同誌八十大壽”,底下落款是“一九八O年十月《兒童文學》敬祝”。

每天早晨醒來,在燦爛的陽光下看著它,使我快樂,使我鼓舞,但是“八十”這兩個字,總不能使我相信我竟然已經八十歲了!

我病後有許多老朋友來信,又是安慰又是責難,說:“你以後千萬不能再不服老了!”所以,我在複一位朋友的信裏說:“孔子說他常覺得‘不知老之將至’,我是‘無知’到了不知老之已至的地步!”

這無知要感謝我的千千萬萬的小讀者!自從我二十三歲起寫《寄小讀者》以來,斷斷續續地寫了將近六十年。正是許多小讀者們讀《寄小讀者》後的來信,這熱情的回響,使我永遠覺得年輕!

我在病中不但得到《中國少年報》編輯部的贈花,並給我拍了照,也得到許多慰問的信,因為這些信的祝福都使我相信我會很快康複起來。我的病是在得了“腦血栓”之後,又把右胯骨摔折。因此行動、寫字都很困難。寫這幾百字幾乎用了半個小時,但我希望在一九八一年我完全康複之後,再努力給小朋友們寫些東西。西諺雲“生命從四十歲開始”。我想從一九八一年起,病好後再好好練習寫字,練習走路。“生命從八十歲開始”努力和小朋友們一同前進!

祝你們健康快樂

你們的熱情的朋友冰心

一九八O年十月二十九日於北京醫院。

白楊禮讚

◆茅盾

白楊樹實在不是平凡的,我讚美白楊樹!

當汽車在望不到邊際的高原上奔馳,撲入你的視野的,是黃綠錯綜的一條大氈子;黃的,那是土,未開墾的處女土,幾十萬年前由偉大的自然力所堆積成功的黃土高原的外殼;綠的呢,是人類勞力戰勝自然的成果,是麥田,和風吹送,翻起了一輪一輪的綠波——這時你會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兩個字“麥浪”,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確是經過錘煉的語言的精華;黃與綠主宰著,無邊無垠,坦蕩如砥,這時如果不是苑若並肩的遠山的連峰提醒了你(這些山峰憑你的肉眼來判斷,就知道是在你腳底下的),你會忘記了汽車是在高原上行駛,這時你湧起來的感想也許是“雄壯”,也許是“偉大”,諸如此類的形容詞,然而同時你的眼睛也許覺得有點倦怠,你對當前的“雄壯”或“偉大”閉了眼,而另一種味兒在你心頭潛滋暗長了——“單調”!可不是,單調,有一點兒罷?

然而刹那間,要是你猛抬眼看見了前麵遠遠地有一排——不,或者甚至隻是三五株,一二株,傲然地聳立,像哨兵似的樹木的話,那你的懨懨欲睡的情緒又將如何?我那時是驚奇地叫了一聲的!

那就是白楊樹,西北極普通的一種樹,然而實在不是平凡的一種樹!

那是力爭上遊的一種樹,筆直的幹,筆直的枝。它的幹呢,通常是丈把高,像是加以人工似的,一丈以內,絕無旁枝;它所有的丫枝呢,一律向上,而且緊緊靠攏,也像是加以人工似的,成為一束,絕無橫斜逸出;它的寬大的葉子也是片片向上,幾乎沒有斜生的,更不用說倒垂了;它的皮,光滑而有銀色的暈圈,微微泛出淡青色。這是雖在北方的風雪的壓迫下卻保持著倔強挺立的一種樹!哪怕隻有碗來粗細罷,它卻努力向上發展,高到丈許,二丈,參天聳立,不折不撓,對抗著西北風。

這就是白楊樹,西北極普通的一種樹,然而決不是平凡的樹!它沒有婆娑的姿態,沒有屈曲盤旋的虯枝,也許你要說它不美麗——如果美是專指“婆娑”或“橫斜逸出”之類而言,那麼白楊樹算不得樹中的好女子;但是它卻是偉岸,正直,樸質,嚴肅,也不缺乏溫和,更不用提它的堅強不屈與挺拔,它是樹中的偉丈夫!當你在積雪初融的高原上走過,看見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這麼一株或一排白楊樹,難道你覺得樹隻是樹,難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樸質,嚴肅,堅強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農民,難道你竟一點也不聯想到,在敵後的廣大土地上,到處有堅強不屈,就像這白楊樹一樣傲然挺立的守衛他們家鄉的哨兵!難道你又不更遠一點想到這樣枝枝葉葉靠緊團結,力求上進的白楊樹,宛然象征了今天在華北平原縱橫激蕩用血寫出新中國曆史的那種精神和意誌。

白楊不是平凡的樹。它在西北極普遍,不被人重視,就跟北方農民相似;它有極強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壓迫不倒,也跟北方的農民相似。我讚美白楊樹,就因為它不但象征了北方的農民,尤其象征了今天我們民族解放鬥爭中所不可缺的樸質,堅強,以及力求上進的精神。

讓那些看不起民眾,賤視民眾,頑固的倒退的人們去讚美那貴族化的柟木(那也是直幹秀頎的),去鄙視這極常見、極易生長的白楊罷,但是我要高聲讚美白楊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