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
◆豐子愷
因為我的畫中多楊柳樹,就有人說我歡喜楊柳樹。因為有人說我歡喜楊柳樹,我似覺自己真與楊柳樹有緣。但我也曾問心,為甚麼歡喜楊柳樹?到底與楊柳樹有甚麼緣?其答案了不可得。原來這完全是偶然的:昔年我住在白馬湖上,看見人們在湖邊種柳,我向他們討了一小株,種在寓屋的牆角裏。因此給這屋取名為“小楊柳屋”,因此常取見慣的楊柳為畫材,因此就有人說我歡喜楊柳,因此我自己似覺與楊柳有緣。假如當時有人在湖邊種荊棘,也許我會給屋取名為“小荊棘屋”,而專畫荊棘,成為與荊棘有緣,亦未可知。天下事往往如此。
但假如我存心要和楊柳結緣,就不說上麵的話,而可以附會種種理由上去。或者說我愛它的鵝黃嫩綠,或者說我愛它的如醉如舞,或者說我愛它像小蠻的腰,或者說我愛它是陶淵明宅邊所種的。或者還可援引“客舍青青”的詩,“樹猶如此”的話,以及“王恭之貌”,“張緒之神”等種種古典來,作為自己愛柳的理由。即使要找三百個冠冕堂皇、高雅深刻的理由,也是很容易的。天下事又往往如此。
也許我曾經對人說過“我愛楊柳”的話。但這話是隨便的,是空洞的。仿佛我偶然買一雙黑襪穿在腳上,有人問我“為甚麼穿黑襪”時,就對他說“我歡喜穿黑襪”一樣。實際,我向來對於花木無所愛好;即有之,亦無所執著。這是因為我生長窮鄉,隻見桑麻,禾黍,煙片,棉花,小麥,大豆,不曾親近過萬花如繡的園林。隻在幾本舊書裏看見過“紫薇”、“紅杏”、“芍藥”、“牡丹”等美麗的名稱,但難得親近這等名稱所有者。並非完全沒有見過,隻因見時它們往往使我失望,不相信這便是曾對紫薇郎的紫薇花,曾使尚書出名的紅杏,曾傍美人醉臥的芍藥,或者象征富貴的牡丹。我覺得它們也隻是植物中的幾種,不過少見而名貴些,實在也沒有甚麼特別可愛的地方。似乎不配在詩詞中那樣地受人稱讚,更不配在花木中占據那樣高尚的地位。因此我似覺詩詞中所讚的名花是另外一種,不是我現在所看見這種植物,也曾偶遊富麗的花園,但終於不曾見過十足地配稱“萬花如繡”的景象。
假如我現在要讚美一種植物,我仍是要讚美楊柳。但這與前緣無關,隻是我這幾天的所感,一時興到,隨便談談,不會像信仰宗教或崇拜主義地畢生皈依它。為的是昨日天氣佳,埋頭寫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邊的長椅子裏去坐了一番。看見湖岸的楊柳樹上,好像掛著幾萬串嫩綠的珠子,在溫暖的春風中飄來飄去,飄出許多變度微微的S線來,覺得這一種植物實在美麗可愛,非讚它一下不可。
聽人說,這植物是最賤的。剪一根枝條來插在地上,它也會活起來,後來變成一株大楊柳樹。它不需要高貴的肥料或工深的壅培,隻要有陽光、泥土和水,便會生活,而且生得非常強健而美麗。牡丹花要吃豬肚腸,葡萄藤要吃肉湯,許多花木要吃豆餅,楊柳樹不要吃人的東西,因此人們說它是“賤”的。大概“貴”是要吃的意思。越要吃得多,越要吃得好,就是越“貴”。吃得很多很好而沒有用處,隻供觀賞的,似乎更貴。例如牡丹比葡萄貴,是為了牡丹吃了豬肚腸一無用處,而葡萄吃了肉湯有結果的緣故,楊柳不要吃人的東西,且有木材供人用,因此被人看做“賤”的。
我讚楊柳美麗。但其美與牡丹不同,與別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楊柳的主要的美點,是其下垂。花木大都是向上發展的,紅杏能長到“出牆”,古木能長到“參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見枝葉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記了下麵的根,覺得可惡!你們是靠他養活的,怎麼隻管高踞在上麵,絕不理睬他呢?你們的生命建設在他上麵,怎麼隻管貪圖自己的光榮,而絕不回顧處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甚至下麵的根已經被斫,而上麵的花葉還是欣欣向榮,在那裏作最後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惡而又可憐!楊柳沒有這般可惡可憐的樣子:它不是不會向上生長。它長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長得高,越垂得低。千萬條陌頭細柳,條條不忘記根本,常常俯首顧著下麵,時時借了春風之力而向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親吻。好像一群活潑的孩子環繞著他們的慈母而遊戲,而時時依傍到慈母的身旁去,或者撲進慈母的懷裏去,使人見了覺得非常可愛。楊柳樹也有高過牆頭的,但我不嫌它高,為了它高而能下,為了它高而不忘本。
自古以來,詩文常以楊柳為春的一種主要題材。寫春景曰“萬樹垂楊”,寫春色曰“陌頭楊柳”,或竟稱春天為“柳條春”。我以為這並非僅為楊柳當春抽條的緣故,實因其樹有一種特殊的姿態,與和平美麗的春光十分調和的緣故。這種特殊的姿態便是“下垂”。不然,當春發芽的樹木不知凡幾,何以專讓柳條做春的主人呢?隻為別的樹木都憑仗春的力而拚命向上,一味求高,忘記自己的根本。其貪婪之相不合於春的精神。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隻有垂楊。
這是我昨天看了西湖邊上的楊柳而一時興起的感想。但我所讚美的不僅是西湖邊上的楊柳。在這幾天的春光之下,鄉村到處的楊柳都有這般可讚美的姿態。西湖似乎太高貴了,反而不適於栽植這種“賤”的垂楊呢。
偶像的話
◆艾青
在那著名的古廟裏,站立著一尊高大的塑像,人在他的旁邊,伸直了手還摸不到他的膝蓋。很多年以來,他都使看見的人不由自主地肅然起敬,感到自己的渺小,卑微,因而渴望著能得到他的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