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2 / 3)

第二天,得知消息的常光聖夫婦和在重慶經商的常光蓮、常光柳夫婦匆匆趕來,麵對大片瓦礫和三個家丁的屍體號啕。沒有母親的蹤影,常光聖心驚肉跳,母親啊,您老可別……母親曾對他兄妹說過,“常家土樓”來之不易,是座具有巴蜀與閩西風情的獨有建築,千萬要保護好,尤其要防火防盜,讓其流傳後世。還說,她要與“土樓”共存亡。立即招呼眾人刨挖瓦礫,希望找到母親遺骸,渴望母親還在人世。他哭喊著刨挖,手指甲刨出血來。衣襟襤褸的大管家老憨蹣跚走來,跪到瓦礫前伏地痛哭,聲徹四野:“終天之憾哪!老夫人,您已經進到後山的窯洞裏了啊,您咋偏要獨自出窯洞啊,咋偏要往火海裏撲啊,老夫人呃,您不該呀……”

老憨帶領全家老小從地道逃出後,躲進了後山那“蹺腳土地菩薩”小廟附近的煤窯裏。他不放心老夫人,獨自趕回,遇見逃散的家丁護送寧徙走來,大喜,帶了他們去煤窯躲避。寧徙說:“家中的什物隨便他們搶,隻要人在就好。”老憨說:“一家大小都在。”寧徙鬆口氣,尋看家丁:“還好,家丁們也都不缺。”老憨點頭:“我這就派人去搬救兵。”寧徙搖頭:“來不及了,土匪搶了東西就會跑的。都別出去,否則,會引回土匪來的。我再說一遍,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出這窯洞。老憨,你再清點一下,可別漏了哪個。”說著,淚水飛灑,“宗文,我的可憐可悲的長孫兒……”獨自走出窯洞。老憨又清點了一遍人數,都在。不見老夫人回來,跟出窯洞,洞外一片漆黑。他低聲呼喚:“老夫人……”沒有回音,他急了,擔心不已,四處尋找,低聲哭喚:“老夫人,老夫人,您在哪裏……”轉過那道山脊,走過後山瀑布和“蹺腳土地菩薩”小廟,看見“常家土樓”方向起火了,燒紅了半邊天,大驚失色,“塌天之禍呀!老夫人,您可千萬別……”快步下山。他趕到被熊熊烈火噬咬的“常家土樓”前時,看見寧徙闖進了火海裏。他厲聲號啕,朝火海裏撲,要與老夫人共存亡,被跟來的三個家丁死死拽住。痛不欲生的他悲愴呼號:“快救火,快救老夫人,快呀……”三個家丁死拽住他,落淚看著老夫人消失在火海裏。烈火爆鳴,山風呐呐。土匪二頭目帶人殺了回馬槍,三個家丁怒號拚殺,全被砍死。老憨沒有抵抗,濁淚滿麵,他要活著麵見郭奎,向他道明實情。他早就知道,郭興沒有後代,郭奎就是常宗文。這個該千刀萬剮的混賬,竟然害死了他的親奶奶!桃子已經病故,無牽無掛的他要去與郭奎拚命。他對土匪二頭目說,寧徙藏在一處,須麵見郭奎才說。土匪二頭目踢他打他,他都不說。土匪二頭目拿他沒法,就捆他到馬背上,去追趕帶領其他土匪返回銅鼓山的郭奎,直追到銅鼓山的土匪山寨。老憨見到郭奎後,哭訴寧徙已亡,訴說郭奎身世,卻被土匪二頭目插話,說他胡言亂語。搶了無數錢財的郭奎已喝得爛醉,喝道:“將,將這個胡說八道的老,老混蛋,砍,砍了!”土匪二頭目揮刀。“慢!先,先莫殺他。”郭奎喊,“老頭兒,你,你回去,去給我傳話,給你們常,常家那個在,在省裏做大官的常光儒傳話,老子要,要與他一決雌雄,要取他的人頭,祭,祭祖!”老憨被驅趕下山寨,他淚濕衣衫,雇了馬車趕回。

聽了老憨的訴說,人們哭聲一片。連後山那“蹺腳土地菩薩”都哭了,人們發現,那土地菩薩的麵頰上有兩道淚痕般的痕跡。常光聖揮淚帶領眾人繼續刨挖瓦礫,渴盼找到母親的遺骸。

“爺爺,祖婆婆在那邊睡覺!”常光聖那五歲的小孫兒跑來說。

常光聖趕緊拉了小孫兒走,讓他帶路。眾人都跟去。走至後山趙書林老人的墓前,常光聖見衣襟燒爛滿麵黑灰的母親大人倒臥在墳頭,懷裏緊摟著那個檀木匣子。常光聖知道,那是繼父趙書林送給母親的結婚飾物,匣子裏裝有母親珍愛的那對翡翠玉鐲。常光聖撲倒母親身邊哭喊:“媽媽,母親大人,您醒醒,醒醒呀……”常光蓮急捫母親鼻頭,有氣息,哭喊:“媽媽是昏迷了,快抬她去萬靈寨!”老憨悲喜交加,老淚橫流:“我的老夫人呀,您不會走,不會的,您是老夫人呢!”常光聖、常光蓮、常光柳和老憨等人急抬了寧徙去萬靈寨街上的“生化堂”,那店門掛有“發廣大慈悲救人救世”的匾牌,店裏的老郎中乃明代宮廷禦醫的後代。經了老郎中的救治,寧徙蘇醒過來。老郎中說,她是因驚怒、疲勞而昏迷的,沒有內傷,無有大礙。眾人皆喜。常光聖姐弟重金酬謝了老郎中,將母親大人抬至街上的“趙家大院”養息,老管家吳德貴殷情侍候。這裏也是母親大人的家,繼父病故後,母親就是這大院的掌門人。母親不時來這裏居住,多數時候住在“常家土樓”,那土樓是她來川的心血結晶。如今那裏隻殘留一堆瓦礫,沒法住人。

寧徙緩解過來後,守護她的光聖、光蓮、光柳都埋怨她老人家不該往火海裏闖,好危險啊。寧徙也是後怕,歎道:“孩子們,媽媽是不會就這麼走了的。是的,土樓被燒了,媽媽心痛得很,可人在就好。我是對老憨說過,家中的什物隨便他們搶,隻要人在就好。可是,我突然想到了那個匣子,好是著急!”從枕頭下取出那個檀木匣子來,“這匣子媽是一定要槍出來的,它是你們繼父拚死從土匪手裏奪回來的啊!媽這一輩子實在是太苦太難太累了,媽曾經都有過離開這個人世的念頭,可媽還是挺過來了。因為啥,因為媽媽舍不得你們爺爺,舍不得你們這些後人,舍不得你們的生父和繼父。你們都是成家立業的人了,應該知道愛的。這愛呢,是可以給人信心、勇氣和力量的。你們的繼父是個好人,是個大好人!他苦等了我好多年,因為有他,我的信心、勇氣和力量更足,媽媽的晚年是幸福的。他走後,媽媽好傷心,時常打開這匣子來看。”打開檀木匣子,取出那對翡翠玉鐲,“看著這對翡翠玉鐲,媽媽的心就得到慰藉。是的,家裏的其他什物都可以沒有,都是可以再添置。可是,你們繼父送給我的這飾物卻是斷不能沒了的,所以媽媽要冒死從火海裏搶回來。也是菩薩保佑呢,媽從火海的縫隙裏闖了進去,也還有大火沒有燒到的地處。樓屋垮塌了,媽尋到了那張毀壞的鴛鴦大床,終於看見了這匣子,我當時就喊,書林,謝謝你,謝謝你的護佑,我找到它了!夫君,有這匣子在就如同你在,你還得保佑我活著出去,晚輩們著急呢!書林他一定聽到了,保佑我從火海的縫隙裏逃了出來。我立即就去了後山他的墳頭,摟抱這匣子向他訴說。媽媽激怒、傷心也慶幸啊,後來就不醒人事了……”姐弟們聽了憾哭,從此不讓母親大人去“常家土樓”那瓦礫處,怕她觸景傷感。他們商量好了,待母親大人百年後,就在那裏修建一座合葬母親和繼父的大墓。

不久,皮有貴老人冒死摸進了銅鼓山,沒有被土匪二頭目發現。他聽老憨說過,定是郭興對二頭目有過交代,不讓郭奎知道他的真實身世。他是夜裏摸到郭奎住屋裏的,當時郭奎正與他夫人共眠。皮有貴對郭奎說了真情,郭奎不信,抽刀要殺他,被他夫人勸住。皮有貴喝道:“郭奎,常宗文!我是與你養父郭興共事過的你的老輩子,我對天發誓,老子說的全是真話,否則我會被天打五雷轟的!咳,也怪不得你,你當時還不知事。那郭興我最是了解,他是個心毒手辣之人,我曉得,他給你灌輸了不少。可你知道嗎,郭興他荒淫無度,早年就患有花柳病,他是不能生育的!”郭奎夫人聽著,疑惑點頭,接話說:“是呢,有次公婆吵架,我偷聽見婆婆罵公公,說他亂搞女人,搞得竟然絕後。”郭奎鎖眉:“真的,你咋從沒有對我說過。”郭奎夫人說:“這種事我咋敢亂說。”

那之後,郭奎化裝摸進了萬靈寨,四下裏打探,得知郭興確實在“常家土樓”擄走了才隻一歲的常宗文,揚言這小崽兒我留下了,十九年後老子要讓他為我和大哥大嫂報仇,要讓他成為威震一方的山大王。他終於信了,回山寨後,帶了夫人出走,恢複了常宗文的本名。他夫婦偷偷去了萬靈寨的“趙家大院”門前跪拜泣罪。生下大兒子後,偷偷送到了“趙家大院”的大門內,留下封悔過信:“尊敬的奶奶大人,此乃您不孝罪孫常宗文的親生長子,跪求奶奶收留,為其取名並撫養成人。過去的郭奎已亡,活著的常宗文也已經死了,他萬般愧對奶奶大人,特送回小兒贖罪,他是常家的長重孫兒……”寧徙見到這長重孫兒後,大悲大喜,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對其倍加疼愛。又讓老憨派人四處打探常宗文夫婦的下落,卻一直未果,留下了終生的遺憾。

寧徙老人那長重孫兒就是常乾銘的先祖常耀川,是寧徙老人為其取的名字。“常氏祠堂”裏還是設了常耀川之父常宗文的牌位,卻沒有其畫像。

寧徙老人高壽八十一歲,無疾而終。

那日,身板依舊硬朗的她拎了香燭紙錢,走出“趙家大院”,在萬靈寨街上的“王艾粑”店買了塊她喜歡的艾粑,邊吃走邊,與遇見的鄉鄰招呼寒暄說笑。她走出了萬靈寨,走到了瀨溪河邊,登上了大榮橋。過橋後,往小榮村走,直走到那後山上。開先,有老憨陪同她來,老憨先她而去了,她就獨自來。她給葬在後山的書林、馬翼、老憨和桃子上了墳,到“蹺腳土地菩薩”小廟前焚香燒紙祭拜,之後,才去到“常家土樓”那瓦礫前佇立,默默念叨。光聖、光蓮、光柳已對她說了,要在這裏為百年後的她和已故的繼父修建合葬墓,說是修合葬墓是她的叮囑,也是繼父的遺願。她應承了。她原是想在這裏重建“常家土樓”的,又想,“趙家大院”已經夠住了,自己已是趙家的人,上年歲了,住在街上也方便照看趙常兩家的鋪子。還想,可憐沒能進入趙氏祖墳的書林的遺體還埋在後山上,她終究要與他在一起的,合葬在這裏最好不過,苦等她多年又先她而去的他應該有個好的歸宿了。她來過這裏多次了,晚輩們都知道,都為她的深情、執著而感動。晚輩們已在這四周載了雲杉、楊槐、樟樹、黃桷樹,樹子高了,樹葉在山風裏“唰唰”響,仿佛在訴說這裏發生的往事。她愛聽這樹葉的“唰唰”聲,與之念叨。她站累了時,就依坐在黃桷樹下歇息。那日回家後的晚飯,她依舊吃了老大的一碗麻辣麵條,喝了藥酒,給晚輩們講故事,樂嗬嗬地。晚輩們說她飯量大,精神氣色都好。她說,是呢,我要活到一百歲呢,嗬嗬!

那日夜裏,她摟抱長重孫兒常耀川睡,睡得好香。

次日早晨,丫環進屋來,推開屋窗,晨輝撲進屋裏,帶進來大自然的清香。屋窗外,草木葳蕤,燕雀翻飛,瀨溪河水“嘩嘩”流淌。“老夫人,咋還不起來啊,早飯都冷了。”丫環知道,老夫人一向早起,起來後就去萬靈寨街上、瀨溪河邊和大榮橋上走動,之後,才回屋吃早飯。她沒見老夫人回答,就笑著去到床邊,捏老人身邊的睡得香甜的常耀川的小臉蛋,推老夫人,才發現老人一動不動,已經沒有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