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出於義憤誤殺人的。
那年,他自閩西老家望月嶺淚別夫人柳春和幼女寧徙後,風塵仆仆趕赴四川榮昌縣履行知縣之職,路遇一支移民隊伍,隊伍裏有個獨行的十八九歲的漂亮女子,從穿著看是個大家閨秀,不禁心生憐憫,伴她同行。
那女子性情孤僻,一路無言,行至湖南慈利縣境山道時,走不動了。
已經走遠的他見她沒有跟來,就折回身去叫她:“喂,你走快些,掉隊危險……”才發現那女子麵色慘白、頭冒虛汗。心想,她定是病了,這可如何是好。捫她額頭,不燙,問她又不答話。
脾氣暴躁的他急得嗷嗷叫:“你這人怎麼了,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再不說話,老子不管你了!”又說,“對,我這身衣服又髒又爛,走這麼長的路嘛,咋不髒爛。可我是個好人,我是憐憫你,我不會傷害你!”
那女子還是不說話,額頭的虛汗更多。他急得團團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終於下狠心調頭要走,發現那女子裙下在流血,想到什麼:“啊,你是不是那個來了,流這麼多的血!”那女子才嚶嚶哭泣。
他明白了,女人有女人的難處,長途跋涉來月經,血流多了自然吃不住。
他趕緊尋來幹柴生火,用隨身帶的小鐵鍋燒水煮紅苕給她吃,自己也吃。喝了開水吃了紅苕,那女子的臉色有了紅潤,卻死也不跟他一起走。
日頭已經西斜,她一個人走咋行,就說:“我叫寧德功,是吃朝廷俸祿的七品縣官,我真的是好人!”從懷中取出官文給她看。那女子看後,潸然淚下,盯他道:“你是四川榮昌縣的知縣啊,謝謝你了。你是官人,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你若答應,我就是你的人了,我跟你走。”一口粵腔。
他急於知道情由,頷首道:“你說,我盡力辦。”那女子就拿了身邊的包袱,走到草叢裏去。不一會兒,她換了衣裙走來:“寧知縣,你跟我來。”各自沿了山路朝來路往回走。他隻好跟了她走。
他二人走回慈利縣城時,已是亥時,城區一片漆黑。
那女子手指不遠處一間瓦屋,哭訴:“我是跟我父親一起從廣東上四川的,那瓦屋是我父親做生意認識的一個朋友的家,父親叫他廖三。廖三很熱情,勸我們在他家小住歇息,父親答應了。哪想人心隔肚皮,那廖三見錢眼開,毒死了我父親,奪了他帶的銀票和金子,還要糟蹋我。我不得已假裝應承,勸酒將他灌醉,才得以逃脫。”
他聽罷,怒目圓瞪:“媽的,沒有王法了,老子拿他是問,送官府砍頭!”隨那女子走到那瓦屋前,叫那女子叫門。
門開了,廖三盯那女子笑:“嗬嗬,我的心肝,你還是回來了!”摟她進門。他跟隨進屋。屋裏有幾個漢子在喝酒吃菜。
廖三看見寧德功,怒道:“你是誰?”他說:“老子是閻王爺,來給你收屍的!”
廖三見勢不妙,對那幾個漢子喝道:“宰了這家夥!”幾個漢子就惡狠狠撲上來。幾人哪裏是他的對手,都被擊倒在地。廖三惱怒,手持菜刀朝他砍來,他揮手擋開,刀鋒砍向了廖三的脖頸,鮮血噴湧,倒地身亡。
他一時愣住。那幾個漢子逃出屋外,厲聲喊叫:“殺人了,殺死人了,快來人啊!”他闖大禍了,將身上的銀錢交給那女子:“你快逃,這裏我來應付!”那女子不走。他喝道:“走,你趕快從後門或是窗戶逃出去,沿來路走,我會追上來!”那女子隻好哭別。
他坐到桌前喝酒吃菜,等待官府的人來,他要自首。官府的人來了,結結實實捆綁了他,押解去了縣衙門。他心想,自己殺的是謀財害命的殺人犯,且是自衛中的誤殺,官府自會明斷。也心驚,遭了,那小女子走了,自己沒有人證物證。後悔沒問那女子的姓名,後悔沒跟那小女子一起逃走。
大堂上,慈利縣知縣看了他帶的公文,說是與他同為正七品,這案子得州府來斷,將他押送了州府。州府判他到新疆終身充軍。他保得一條性命,卻得終生呆在這遙遠的大漠荒原裏。
他是沿著古絲綢之路被押解來的,真切體會了塞外大漠的遼闊、蒼茫。
下又一道沙丘時,一捆貨物滾落下來。他喝住老駱駝,去搬這捆重物,費了老大的勁才搬上駝背。他落在了駝隊的後麵。渾圓的落日貼著大漠的棱線了,天地開始暗淡,凝固的沙浪像一片沉睡的海。衙役過來吆喝他跟上。他喘籲著吆喝老駱駝,揮舞皮鞭,鞭兒不落到駝背上,老駱駝是他忠實的夥伴。老駱駝甩首噴氣,蹣跚四蹄,踏飛一路沙塵。
大漠無邊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