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啊,我引以為豪的愛戀,在這個時尚咖啡店裏,變成了一場鬧劇。1
小時候我特別喜歡秋季遷徙時的候鳥,因為它們總在天空中不停歇地飛,似乎將飛得很遠;後來我知道,它們風塵仆仆、戴月披星,是在尋找南方,是想投進南方那溫暖而濕潤的風裏。
生命很公平,人類也會像候鳥一樣,在某個時刻啟程,不斷地尋覓目的地。這過程可能需要長長的時間,需要機緣,然而最需要的是勇氣。誰若有刹那膽怯,或許便永遠也找不到屬於自己的那一片天空和陸地。
你們可能覺得,這故事開始了,又會結束,像每一天都要發生的日常瑣事那樣平平無奇,可是,在這個故事裏,我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目的地。
——我叫徐歡歡。*“歡歡!”
“哎。”
“下禮拜培訓的資料,幫你領來了。”呂雪提著兩本a4紙裝訂的冊子,闖進更衣室,朝我飛奔而來,然後分了一本,交在我手上。那冊子厚厚一遝,大概足有幾十張。
“這麼多啊!”我驚詫地說。
“對啊,聽說這次培訓上麵很重視的,完了還要考試。”
“考試?”我一聽就把眼睛瞪圓了,“我們營業員也要考試?”
“是在這麼說。”
“瘋了瘋了,最怕考試了,你這種賣國際大牌的考考就算了,怎麼連我也要考啊!”我翻著資料,開始發牢騷。
呂雪沒好氣地瞄我一眼,從隨身帶的小化妝包裏掏出鏡子和唇彩,自顧自地補起妝來。她是春宜商場底樓邊櫃,世界頂級大牌“dolce&gabbana”的營業員,專櫃對員工的儀表要求挺高,養成了隨時補妝的習慣。
我也在春宜商場工作。
賣的牌子,跟“dolce&gabbana”差不多,叫“bliss&talent”。別看這名兒挺洋氣,其實卻是本市一家規模不大的服裝公司設計生產的,本來還夠不到入場春宜的資格,後來恰逢政府大力支持女裝業,又走了點門路,才在女裝區占了個小位子。
春宜商場是全國知名的高檔商場,總部設在北京。
去年年末傳出的消息,說北京總部的總經理,老大中的老大,將蒞臨本市檢查。為了這事兒,今年春宜高層就沒消停過,一直在抓各種營銷主題、抓奢侈品大牌、抓vip客戶……緊張兮兮的。現在又要開始搞員工的規章禮儀培訓。
“全國這麼多春宜,老總去哪不好,無緣無故,來這幹嘛啊?”我嘟囔。
“你不知道了吧。”呂雪照著鏡子,挺神秘地說,“老總是來跟南嘉集團談合作的。”
“南嘉?……就是那個賣房子做地產的?”
“當然啦,不然這邊,還有第二個南嘉嗎?春宜以前就跟南嘉合作過一個shoppingmall,挺順利的,雙方都很愉快,所以這次要繼續合作。聽說我們老總還要在斐麗酒店開招待會,請南嘉的高層呢!”她頭頭是道。
“斐麗酒店?”我登時想起一些往事,有點吃驚。
“是啊,五星級大酒店。”她光芒閃閃地朝我拋了個媚眼,估計腦中自動生成了一串電視劇裏的豪華場景。
“這都是皮件部,你家老陳跟你說的?他去嗎?”
“他不夠資曆啦。”呂雪遺憾地咂咂嘴,“招待會可以帶家屬的哦。”
“那你等著,老陳遲早要升的,下回就輪到你們了。”
呂雪和商場皮件部一個姓陳的主管關係挺曖昧,平時我老逗她。咯咯一陣笑,呂雪忽然振奮起來,把唇彩塞進包裏,說:“上回跟老陳聊天,他說見過南嘉集團的總裁,是個帥哥哎!”
“真的?有多帥?帥哥總裁,不大可能吧。”
“有可能有可能,你看過報紙沒?以前看到過一篇專訪,說還不到40歲。”
“有老婆了嗎?”
“好像結婚了……噯,那女的真是太幸福了啦!”她忽然用港台腔淋漓盡致地發了聲嗲。我推她一把,哈哈大笑。
呂雪這妞兒今年才20虛歲,高中畢業未滿一年,是個十足的美女,一雙眸子會嗞嗞放電,平日裏作風成熟,偶爾也露一點孩子氣。據她自稱,前後交過五個男朋友,從開奇瑞的,到開奧迪的,均有涉獵。不過她的目標是保時捷。
當初擠進“dolce&gabbana”,除了獎金製度好,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認識有錢人。她講過春宜商場一段真實的故事:曾有個年輕貌美的營業員,被富家太太直接看上,收作兒媳婦,演繹了言情小說式的佳話。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呂雪,上次托你買的錢包,千萬別忘了啊。”
“知道知道,都說好幾回了。放心,準幫你搞定。”
她有機會買到內部低價的“dolce&gabbana”錢包,老早就托她弄一個——下月我男朋友吳誠生日,今年他剛好研究生畢業,雙喜臨門,打算準備一份像樣的禮物給他。
“說好了,幫你弄錢包,你男朋友的生日聚會我要參加的哦。”她笑嘻嘻。
“沒問題!”我一口答應。
“歡歡,你跟你男朋友,交往多久了啊?”
“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
“嗯……”我笑笑,“八年。”
小妞兒顯然被我的答案震住了,萬分驚詫地盯著我,老半天才驚呼道:“八年!沒搞錯吧,八年?八年?!”
我笑著點頭。
確實,我跟男朋友吳誠,八年了。
當年在老家,是職高同學,他高一屆——我們是彼此的初戀。
校園裏,我和他已經是公開的情侶,按照那時的社會輿論,叫“早戀”,屬於職高不良學風的典型代表。我父母都是很傳統的家長,不能接受他們女兒成了“不要臉”的人,跑來學校鬧過好幾回。
最厲害的一回,我媽在教室裏當著全班揍我,一邊罵我婊【和諧】子,一邊她自己哭起來。
她在我書包的夾層翻到了安全套。
我爸見我跟吳誠的關係堅不可摧,便托人調查了吳誠的家境,發現他母親下崗,父親是臨時工,住在筒子樓裏。
我媽心力交瘁地問我:“徐歡歡,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你自己選。”
那年我17歲,擁有青春期所有少男少女的毛病:固執、叛逆、自以為成熟、自以為透徹人生、自以為全世界都是敵人而自己是主義的殉道者。
我跟父母的關係降到冰點。
反之,父母的反對令我跟吳誠的戀情烈火烹油。
其實吳誠的課業非常不錯,他是學校國際商務三班的班長,職高畢業後,居然考上了s大本科,突破我們那小破職高建校以來的曆史,轟動八方。
吳誠查到高考分數當天,我紅光滿麵地在學校裏張揚一番,然後躲在廁所號啕大哭了一場。那時覺得,吳誠一走,離開他我豈能活得下去。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那年斐麗酒店來學校招實習生,我念的專業正好是“飯店管理”。
我被順利選中了。
坐長途汽車離開家鄉,來到本市的時候,大學一年級學生吳誠,蹺課上車站接我。眾目睽睽之下,他緊緊抱住我,在我耳邊說:“老婆,我們以後永遠不分開。”
那種幸福的感覺,好像把全世界的女人都踩在了腳下。
老實說,我在斐麗酒店混得一般。
本市斐麗酒店,屬於全球著名酒店集團,檔次相當高,別的不說,光大堂一隻水晶頂燈就價值十幾萬。前廳服務小姐個個身材高挑,盤頭發,穿旗袍,塗亮閃閃的眼影,美麗奪人。不過她們骨子裏很冷漠,看實習生的目光,不像服務員,倒像殺手。
酒店是個等級相當森嚴的地方,每個職工都穿不同的製服,隻需遠遠瞄一眼,就能準確辨認出此人的地位。每個人都想脫掉現在的衣裳,換上更高一級的製服和胸牌。
五星級酒店人才濟濟,新人不受歡迎。
我在斐麗酒店的總台不鹹不淡幹了四年,沒得到任何升遷機會,一直穿藍色短旗袍,毋庸置疑地處於底層。
不過吳誠在大學風生水起,本科畢業後,居然一舉考上了研究生。
吳誠本科將畢業那年,在一家小館子給我過生日,請了七八個同學朋友。酒飯正酣,他摸出一個紅色首飾盒,當著所有人動情地說:“老婆,這些年你辛苦了,先收著,以後給你買鑽戒。”
盒中是一隻精美的銀戒,名牌,周大福的。
在眾人起哄聲中我戴上戒指,美得簡直頭發暈,覺得無論如何,我的選擇沒有錯。
吳誠家境普通,為了讓他安心學習,我辭掉了斐麗酒店的工作,轉行在春宜商場當起營業員,每個月可以多賺500塊獎金。還在城南的紅太陽新村找了套小公寓,自己住著,也好讓他畢業以後不至於無處棲身。
“歡歡,你跟男朋友談了這麼久,不會厭嗎?”呂雪驚奇地問。
“唉,老了,不像你這麼青春啊。”我開玩笑。
呂雪挽著我的手,嘻嘻哈哈鬧了一陣。
換下工作服走出員工更衣室,離開春宜商場時,天已經蒙蒙黑了,但商業街的燈光無比絢爛。這條街上俊男美女目不暇接,商店logo張揚排列著,各種名車熠熠生輝。
“歡歡,晚上去k歌嗎?”
“k歌?”
“喏,就在那邊‘酷聲酷響’,剛開業的,去體驗下嘛。放心,有人請客。”
“不不,不會唱歌,謝了。”我擺手。
“你還真把自己當已婚婦女啊!”呂雪拉著我不放,撒嬌說,“就算已婚,也要多出來玩的,知道吧,男人那玩意兒,愛賢良是偽裝,愛風塵才是本質!”
我忍不住“噗”地笑了。現在的女孩子,說出來的愛情格言都一套套的。
“晚上有事,他要來我家呢。”我笑說。
“哦——”她恍然大悟,故意很曖昧地點點頭。
我用挎包砸她,小妞兒蹦蹦跳跳跑開了,回頭瀟灑一揮手,看到她跑往停車處,熟練奔向某輛黑色別克車,拉開車門鑽進去了。
擠上一輛公交車,回家。
我住的紅太陽新村,毗鄰那條雙向四車道馬路,就叫紅太陽路。公交車站在馬路中段,靠近一個十字路口。下車後天已經墨黑,路燈一盞一盞地往遠方蔓延。
車站裏拉二胡的乞丐還在原處。
這個乞丐,住紅太陽新村兩年,基本已經認識了。他是個殘疾人,兩腿齊膝而斷,一手架一個小板凳,在車站拉二胡討錢,日出而作,風雨無阻。每天下班都會聽到哀怨的曲子飄來飄去,有時是《世上隻有媽媽好》,有時是《好人一生平安》。
今天他倒沒演奏,隻低頭比劃著二胡。
我順手掏出個硬幣,隨隨便便往他碗裏一丟。
“叮”一聲脆響。
那乞丐忽然站了起來,非常恭敬地欠了欠身,很高興地道謝說:“謝謝你,小姐。”
開始沒覺得什麼,隔了兩秒,乍然回神,登時嚇得閃開三步遠。定睛一看,那乞丐彎腰拈起硬幣,喜滋滋地揣進兜裏去了!
見我怔住,他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
這才發現,乞丐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另外一個健全人。而且,看清以後,發現他居然是個相當之帥的年輕男人——五官很美,合起來又有種男人的陽氣;穿著皺巴巴的牛仔褲、白t恤,一雙帆布鞋,樸素又瀟灑。
我愣了足足半個世紀。
他滿麵春風地看著我,再次朝我點頭致意。然後微微一笑。
心髒竟不受控製,“嗵嗵”地跳將起來,半天“咕咚”咽了口唾沫。這人的笑容有種出乎意料的和煦,使我仿佛刹那看見了一座高山,山腳是連綿不斷開著花的草甸,山頂是嶙峋剛銳的山岩。我感到他說了一句話,但顯然沒有聽清。
“什麼?”良久,我問。
“小姐,你真大方。”他重複一遍,款語表揚。
“你是誰……你在這兒幹嘛?”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這人有點麵熟,但想了半天,想不起在哪見過。
“小姐,我是要飯的。”他表情挺鄭重,語氣也挺鄭重。
“你,你也是要飯的?原來那個人呢?”我上下打量他,感到自己的腦子像電線一樣糾結起來,差點短路。
“啊哦,想不到你認識原來那哥們兒啊。那哥們兒今天感冒發燒,去衛生院掛鹽水了,托我頂他一天班。”他滿不在乎地說。
我有點無語。
他眼光在我臉上逗留數秒,神秘地笑了,問道:“你不相信嗎,小姐?”
抱著二胡,他像藝人般站著,突然舒心地笑出聲來,沒心沒肺笑半天,說:“嗨,不相信就對了!我逗你的。”朝馬路對麵虛指一下:“那拉二胡討錢的,說是影響環境,被新來的居委會大媽叫110送去收容所了,不知道過幾天還回來不回來。”
“……”
見他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我不由漲紅臉,尷尬極了,質問道:“那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坐一會兒,怎麼了?”
瞟了眼他手裏破舊的二胡,絕對是那殘疾乞丐留下來的物件。
“你在拉二胡!”
“不好意思,我不會拉二胡。”他一聽重新坐回了原地,把二胡架在膝蓋上,裝出一副欲拉未拉,淒淒苦苦的樣子。然後抬頭正經地說:“不過我也在進行一種藝術,行為藝術。”
“……”我拔腿就走。
“神經病。”不禁在心裏罵了句。
“神經病還長這麼帥。”又補充罵道。2
回到家,房間黑黢黢的,吳誠還沒來。這段時間為了碩士畢業論文的事兒,他天天窩學校,早出晚歸,泡在圖書館和導師辦公室裏麵。除了準備論文發表,還要打算找工作,四處拉關係,簡直比美國總統還忙。他雖不好意思說,前段時間我塞給他三千塊錢,以備不時之需。
什麼時候答辯完,拿到碩士學位就好了。
我一邊看電視一邊等,直到晚上八點半,給他打了個電話,手機彩鈴響很長時間,唱完一遍歌,第二遍時才被接通。
“誠誠——”
“你好。”電話那頭居然是個女聲,很客氣。
我不禁愣了一下。
“你找吳誠吧,他跟導師一起去吃飯了,還沒回來,手機落在辦公室,你過一個小時再打給他。”
暈!趕緊道謝,掛掉電話。
吳誠的導師我從沒見過,但感覺,不是什麼好鳥。那老頭兒最喜歡蹭飯吃,手下帶五個學生,經常接受學生的請客。有一回夜宵還把吳誠喝得醉醺醺的。
吳誠也挺無奈:“不請不行啊,那幾個論文選題還要再商量下,我已經搞了好幾個晚上了,他一句話就要改,開題報告給挑了一堆刺,還給換掉了外文資料翻譯。論文是要發表的,我得求他多關照。”
我覺得,現在這社會真奇怪,大學裏的潛規則,好像比我上班還多。
等了很久,看完一集黃金時段熱播電視劇,又看了兩節心理訪談節目。全是亂糟糟的家務事,老公外遇,婆媳不和,姑嫂打架,母子翻臉……兩個專家像模像樣地分析求助人的境遇,津津有味。
有一搭沒一搭地看,每隔十分鍾瞄次手機。
臨睡前終於收到一條短信:“老婆,睡了吧?老板豪興大發,剛剛才吃完飯呢,我又有點醉,累死了,明天再說。”
我在床上打了個滾。
前次約好,吳誠也有事沒來,我們已經快半個月沒見了。
第二天上班時,商場培訓的事情已經傳開。好幾個同事湊一塊兒傳閱通知,嘀嘀咕咕。商場一線員工70,以上是已婚已育女性,下班回家買菜燒飯幹家務、對付老公照顧小孩,事情多得做不完,大都不樂意參加什麼培訓。
通知遞到我手上,一看,四個大黑字異常醒目——嚴禁請假。
為了老總視察,這邊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跟同事聊了會兒天,走到“bliss&talent”的區域裏。這時商場還沒開門,我看到何菲兒站在那裏,正左右觀察。
何菲兒是“bliss&talent”這個品牌的銷售經理,平時,隻在月末盤存時才過來,今天不知怎麼回事,竟突然出現,還來的這麼早。
“何經理,你早。”我打招呼。
“歡歡,上班了啊。”她衝我笑笑。
“是啊何經理,你今天怎麼來了,有事嗎?”
“哦,對,要麻煩你。”她利索地從挎包內摸出一張紙條,放在櫃台上,“最近公司換宣傳冊,請了新的設計師,上午新設計師要過來看看。我本想等他的,但剛剛樓總打電話叫我回去開緊急會議。這樣,歡歡你幫忙接待下,反正大概情況你都了解,如果有什麼不清楚的,再聯係我。”
“設計師的手機號碼紙上寫著,要是他下午還不來,你給他打個電話。有問題嗎?”
拿起紙條一看,果然有個號碼,後麵跟個姓名——楚襄。
我點點頭,笑說:“好的,何經理。”
何菲兒踩著高跟鞋,扭著腰,“篤篤”地走了。
“bliss&talent”今年秋季新款已經陸續上市,宣傳冊卻一直沒做出來,原來準備換設計師。這設計師的名字不錯,像古裝電視劇的主人公。
老實說,我覺得設計師早就應該換掉了。
原先的宣傳冊,模特兒雖算漂亮,尖臉杏眼,像韓劇演員,但整個效果做的又俗又糙,說不出的怪,總之就是不上檔次。我在呂雪那邊翻她們品牌的雜誌,回來就不敢把自己的拿出去給顧客看。
客人三三兩兩逛了進來,看看時間,商場開門營業了。
整理了一下衣架,忽然遠遠地,看到有個牛仔褲、白t恤、棕腰帶,裝扮相當休閑的年輕男人,往這邊瀟灑走來。
我吃驚地看著他。
眨眼間,他已走到我麵前,倏地駐足,像遇見老熟人:“嗨,小姐你好!怎麼這麼巧?又見麵了!”
昨天那個神經病!
他抬頭瞄瞄“bliss&talent”的標誌,挺高興:“你在這兒上班?”
“嗯。”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不必對他太客氣,喉嚨裏哼了聲,“你好。”
他看我一眼,點點頭,卻不走,手放在衣架上,開始亂翻起來。先抽出一條裙子,看幾眼,掛回去,又抽出一領襯衫,看幾眼,掛回去。來來去去,沒頭沒腦,不一會兒搗鼓了十多件衣裳。
我當然不能不讓他翻。問他:“你想買什麼樣的,送給女朋友嗎?”
他彎腰把臉埋在衣服堆裏,頭也不抬,一口否決:“不是,我沒女朋友。”
“那……”
“隨便看看。”
我幹笑:“好的,請隨便看。”
這個不識相的男人足足翻查了半個鍾頭,基本上把所有的衣服都擺弄一遍,卻遲遲沒有離開“bliss&talent”的意思。他雙手抱胸,站在那裏,看著我不吭聲,嘴角忽然像春天吹過溫暖的風一樣,露出了笑容。
我冷眼覷他。
“這位……先生,你還有事嗎?”
“唔。”他很帥地摸了摸下巴,微笑,“小姐,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對不起先生,秋裝新款上市,不能打折的。”我忙說。
“我說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麼?”
我發現,他的眼神變得有點飄忽。
他淡淡地,卻一本正經地吐出一句話:“小姐,你有一雙美腿。”
“……”
出道以來,我一直做服務業,但說實在的,從沒被人調戲過。瞬時有點發怔,不知道怎麼處理,該不該忍氣吞聲。
大概見我沒反應,他得寸進尺,淫笑道:“小姐,你知道你自己的腰圍嗎?我能量量你的腰嗎?”
我登時感到一陣惡心,板起了臉孔。
他右手撐在櫃台上,卻姿勢很優雅地站著,表情居然非常淡定,油腔滑調地說:“隻量腰而已,胸和屁股都不量。怎麼樣?”
我厲聲說:“我要叫保安了!”
他顯然被我嚇了一大跳,連忙把四周掃視幾圈,見沒人理會,鬆口氣,說:“嗨,小姐,怎麼了,別生氣嘛!”
我齒縫裏迸出三個字:“神經病!”
他灰溜溜地看著我。
過了會兒,居然鍥而不舍,嘿嘿笑道:“小姐,難道你不願意嗎,為什麼?其實你不但腿好看,臉也好看,不當模特兒,有點可惜啊!”
然後恍然大悟般叫起來:“嗨!不會把我當成騙子了吧!不不不,我不是騙子,你住在紅太陽路那塊兒,對嗎?我們是街坊啦。再說,你可以去問你們經理何菲兒,她請我來的。”
我一怔。
“什麼?”
“何菲兒。”他東張西望鎮定地說。
有點反應過來了——難道這人不是閑得發慌,是新來的設計師?
“你是設計師?”
“你不知道嗎?”他比我還要意外。
我被他徹底打敗了,拉長臉,問:“你的名字叫楚襄?”
“yes!”
抄起櫃台上的固話,撥通了設計師的手機。登時隻聽一陣稚嫩的歌聲從他褲兜內飄出來:“就不接,就不接,就是不接你電話,別人電話我都接,就是不接你電話,就不接,就不接……”
我不吭聲。
他笑嘻嘻地朝我看,嘴裏說:“嗨,小姐,我不是騙子,能讓我量量你的腰嗎?”
看來不是個普通的神經病,是個更麻煩的搞藝術的神經病……我按耐,問道:“設計師,你究竟想幹嘛?”
他雙手抱胸,表情說不出的悠哉。
“看來你還不知道,何菲兒沒告訴你嗎?你們‘bliss&talent’這季的宣傳冊,主打牛仔褲,仿levi’s的ladystyle……你們經常拷貝別的品牌嗎?”
這倒是真的。“bliss&talent”缺乏獨立的設計力量,產品風格是山寨型的:ott流行時,它賣ott款的連衣裙;格子流行時,它賣的風衣就像精簡版burberry;一旦走學生休閑風,它的呢大衣活脫脫就變成了teenieweenie……
我不表態,聽他繼續說下去。
他滿臉笑容,說:“下季宣傳冊,所有照片都得找平麵模特兒現拍,想當模特兒嗎?我覺得你很合適,唔,你自己覺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