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1佞之著是編,非以言群學也,提要發凡,言所以治其學之方而已。顧言其方矣,往往連類而及其學,設閱者以此相稽,不佞無以自解也。雖前輩著書,以論一學之治法者眾,彼於本科之學,皆不能不連類而屢及之。此如言治天學,於歌白尼之日局論,於奈端通攝力說,二者之虛實關係,與其所以通此理造此術之由,皆不能無所發明,而議者無由病其逆節。蓋使莫之及,則無以為書。就令能之,而書成,於學者,未必果有餉也。言群學治法,何獨不然?設著者於本科公例無所發明,則其書可以不作,既作而默爾,其無益於承學者,又可知也。
故是書言討論群學之方,則首以天演為宗旨。蓋群者天演最繁之物也,使天演之旨而有合,則於前人監臨降觀,昊天旦明,與乎聖賢經世宰物之說,勢不得以不分馳。蓋彼方謂種族家國盛衰興亡,一切皆本於天意2 , 抑名世應運者之所經綸,則其仰觀俯察,所取一群事變而論之也,自與天演之說大有異。何則?天演者因果相承,質力交推,自古至今,有生長發達萎病老死之可言者也。彼所謂偶,此所謂常,彼謂無例之可言,此謂有大通之公例。夫既無例,則無因果之可尋,而此則莫不有因,莫不有果,且有遠因遠果,眾因雜果焉。其為不同如此,故今言治之異,若占驗之異於今之律曆,黃白之異於今之化學,真無往而不徑庭者也。
全書於一群之見象也,無間為並著,為相承,其有因果可言,與格物家形氣之見象無少異。顧此主義,非意有所尚,抑臆造釣奇而取之也。當其發端,固先取其所據依者,而微驗深考其真妄矣,即彼以謂生民事變,造化於此,能別有安排措注,不若尋常形氣之變,故言群之道,宜與格物殊科。然觀所言,彼又未嚐不自亂其例。且審而論之,即人功持世之說,亦未見其能自圓也。蓋二家之論,皆出於稚群思想之常然,根於淺演,而莫由自拔。然主張其說者,又不能不資因果,以解群中之見象。夫既言因
1 以下撮全書之旨,先標首三篇之所論。——譯者注2 謹案中國所謂天字,乃名學所謂歧義之名,最病思理而起爭端。以神理言之上帝,以形下言之蒼昊,至於無所為作而有因果之形氣,雖有因果而不可得言之,適偶西文各有異字,而中國常語皆謂之天。如此書天意,天字則第一義也;天演,天字則第三義也。皆絕不相謀,必不可混者也。——譯者注
果矣,則必有公例,而順數逆推之事起矣,則謂言群與格物殊科,而群理不可以為科學者,其義果何屬耶?
自辟群學之說,而見群之可以為學,此從負之說而得理者也。更自主群學者,而見群之必有學,此以正之說而得理者也。凡物之散者為麼匿,其聚者為拓都,而拓都之性情品色,皆可從其麼匿之性情品色而斷之。是故執因求果,民群亦然,使元元性品為所既知,則所成社會之強弱文野可以坐論。蓋內之民德,合之天時地勢,鄰封外交,與一切所遭之外緣,將其國之形神,十八九得也。且時俗謂群無學者,以不知吾學之果何事耳。譬之以一人之生世,其壯羸愚智,所本諸種業形幹為演進者,生學之所有事也;至於傳狀年譜所言,出於遭遇之觭偶者,史家之所有事者也。生學之事,可以前知,史家之載,難以逆睹。群學之於國種也,將猶生學之於人生,即其形製事功,課其前塗。若夫離合紛紜,凡史氏所執簡以從者,固群學之所不事者也。和群學之所事矣,則古今所有之國種民群,相其文野之度,而比例參伍之,即異觀同,見其會通,而群學之例乃立。且其學尚有大且遠者,群之演進也,始於質簡,終於文繁,法製既立,而聲明文物之差等從之。依乎吾例,則民生大休,違乎吾例,則國種可滅。然則吾學所治,方之史家政科之所斤斤遂逐者,其本末巨細之判,又何如乎?
右1所舉者,吾書之前三篇所言是已。至於四篇以降,則所論者皆此學之所以難。今夫即物窮理之功,皆所窮者物之理,而能窮者吾之心,是能所判然為二者也。獨至觀群,而能所之分混焉。吾所觀者雖群之拓都,而能觀之吾心,即為是群之麼匿,故曰能所混也,夫窮理之所以精者,以窮者鑒空衡平,無所偏倚故也。其所以無偏倚者,以所籀之公例,其利害是非,或彼或此,於窮者為無涉也。乃今窮理之家,固國民也,吾方托命於此群,受治乎於其憲章,礱磨乎於其事業,無所逃於其情感,猶呼吸者之於空氣也,不能外之以為生養,猶遊泳者之於清波也。旁觀則易明,入局則自昧,此其難治惟群學為有之,此群學所以為最後之科也歟!
然此猶言乎其大凡也,而尚有其特別者。特別之難,有自所治之物理而言者,有自能治之心德而言者。自於物而言之,則紀載傳聞之多不詳實也。夫傳聞始於目擊,而目擊者不必皆有道知言之徒,則其訛謬,或得之以輕心,或成之於迷惑,或雜之以己私,證故不同,而其言皆不可以盡信。夫觀物得情,非常昔者之所能辦也。藉非通理知微之士,持之以惺惺之心,則其於事實也,必取其見之所易合,而失其情之所難知,雖所棄者倍蓰於
1 以下通結後半部之大旨。——譯者注
所取,而其心終未嚐以一悟也。又不幸群學所征,常非一物一事所能盡也,必積其甚多之陳跡,錯綜參伍,而後得其真,此其理之所以滋難也。譬如第五篇所指,其難有著於地之隔者,有著於時之睽者,上下數千年,縱橫四五洲,皆賴吾心之方寸,於刹那之頃有以攝收之。心量若茲,宜其甚寡,此其難之存於外物者也。若夫心量之不及,尤難言已。人類之觀物也,舍一己則無以為推,是故先民有曰:“人者宇宙之衡尺也。”凡異時異地之群變,彼皆以己之所有者為推,一概相量。凡古人之思理,直無異於今人之思理也,凡後世之感情,將無間於此時之感情也。此雖不得已之所為,然而不能盡合必矣。且理本繁也,而吾心之機簡,則無以相函矣。化無滯也,而吾心之境拘,則無以相得矣。此皆自其思理言之也。不寧惟是,有感情焉,有所恐怖,有所睎冀,則所信者皆偏著矣。有所欣悅,有所忿懥,斯所持者皆失平矣。惡之則忘其可恕,聳之則略其不仁,方其昧所得於天之分也,則欲奮區區之知,謂公例為有所不行,及其習於受治積威之常也,則貢其款款之忠,以議院為無所不可。總之心習既具,欲以與於群理之真,難矣。
前數篇於群學之所為難治,雖分能所二者論之,顧所及者不過其大概,而人心偏蔽,常隨所處而各有不同,非分而指之不能細也。今夫學者所以愈愚,然而以陶成者之各異術也,則黨同妒真,而人心之為蔽滋錮。吾國教育之事不一塗,而總其宏綱,不外自利利他二宗教已耳。夫生而有群,二者之教,誠皆不可以已,獨持其義者有偏至焉,則無往而不齟齬。即自一群言之,專於一偏者,未必所謂利者之果利也。為發其蔽,而求其所折中者,此第八篇《學詖》之說也。民生莫不有托,地著以降,則國尚焉,榮譽之民族,未有不知愛其國者也。顧往往以愛之之甚,而其識以蒙,無以為群事之斷審,顛倒謬誤,則害隨之。一二特識之士,知破其拘攣,以觀於廣大之域矣,而無如矯枉者常過其直,則真理亦以不明焉。此第九篇所謂國拘者也。民之以國拘也,無他,私之而已。此固國之所恃以為存,而過之又未嚐不害。且使以私之而拘,則拘者不獨國也。蓋民生於群,通功既興,流品斯別,勞心勞力其大分也,而分之中又有分焉。生之所資,皆足係溺,溺故物論不齊,而群理滋蔽。此第十篇所指之流梏也。群必有政,以是非之不可以一概也,而政論分焉,仇異黨同,若不自覺。以此為學,欲得真理,難矣。然黨論為國者之所不諱,且以彌縫匡救,而得其物之利者有之,故即有其蔽,見之無難。獨有其一,為政家之所同,而其病於群學為尤深者,徒知主治者之為變因,而不知受治者之為國命,治亂興衰之故,求之於憲章法令者多,而察之於民品風俗者少,其違在宥之戒,代大匠斵,而為者敗之。此則第十一篇所指之政惑也。雖然,政如是矣,教亦有焉,蓋群無論天演之淺深,國無分民智之高下,而化之不可思議者,可推之彌遠,而不可以終祛。故文野雖殊,宗教自在,而其為民義之蔽也亦同。聽神之國,其權是非而衡失得也,輒以合於宗教之律令為先,而其係於民生之利病者為後,甚則錯迕衝突,而二義相滅焉。故宗教之去真彌遠,其政令之病民滋深。洎夫民智開而教力減,勢非改革,不足自存,此宗教革命之所以著於曆史也。雖然,宗教者明民所不可一日無者也,昧者徒見其害,不見其利,輒緣其罪,而泯其功。於是有立為人道宗教之說,則又不審理實,蔽於卑近,而非考治群學者之用心矣。此第十二篇之所以終以教辟也。
夫既知其難,而具其詳略如此,則所以勉為其難,而務遵其術者,有可言矣。此前三篇之所縷,而宜無待於複腖。約其大要,則治名數之玄科,所以習吾心於不遁常然之理證也。次則質力之間科,所以狃吾思於一切可求之因果也。又次則天地人物之著科,自其散著,以悟其會通,自其用事,以求其合體。夫如是,庶使吾心知理證因果之符矣。而複有以與於悠久繁頤,蕃變消息之微,而可以破一切之拘虛囿習篤時之為害,其於言群變也,尚庶幾可以寡過矣乎!雖然,此猶是人格普通之學業,而未與於群學專家之業也。欲為是專家之業者,不可以不知生理,則生學尚矣。尤不可以不知人心之體用也,故心學重焉。蓋欲於一群之變態,而識其因果之始終,不可以不盡人之性也,不喻心學之公例者,其於人性也必膚,而不明生理之公例者,其於心理亦僅矣。且欲明人類之生理者,非於動植生理嚐治其全,亦無濟耳。此吾是書所以終於憲生與述神也。
治1群學之方具如此,始言群理之必可為科學,繼言其學之難為,終論所以為之之基礎。雖然,繼自今,使吾學果得為專科,世之論政言治者,其有念真理之難知,蔽明者之甚眾,小心熟慮而鄭重出之者歟?其有本吾斯未信之心,博訪周谘,使所知所能與所為之事相副者歟?其有建一策出一謀,而知中者一塗誤者千術,翼冀然恐所學之不足,心習之不衷,抑以外境所遇之不齊,而此心有不得其正者歟?凡此皆不佞所不敢知,而其所自知者僅一事焉,曰“吾所期於世人者未嚐厚耳”。夫天演之行也,無論人所居之任何群,群所當之任何世,其中政製事功,與其所由出之人心,思理感情,皆有所受範,而絕非偶形者也。使是思理感情者,與其群天演之度數不相合,或與其所遭之外緣甚暌,其能幸於天擇,而有立於其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