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以下言此科新立,必不為流俗之所喜,然作者所期於世人本未嚐厚。——譯者注
蓋無有也。有之,則天演之書皆可廢。故一群之風俗人心,實與其時之形製相表裏,有參差而無相絕者也。且夫群變之殷,莫若革命矣,顧其成者,必其順乎天而應乎人者也。當此之時,橫議蜂起,處士私家之言,特著其變之已形,而舊製之不可以無損益。故善治方將之國,其為政也,若鶉鳥之於孺子焉,踆踆然而飛,卑者高之,遠者邇之,雖不可以卒獲,而未嚐或至於相失,使竟棄也。方其群之進行,民之品固時變矣,變至則其製從之,故雖有所齟齬,其為勢常甚偏,其為時常甚暫,無橫決土崩之憂。蓋其演也,而非其渙也。夫演而不渙者,其群之風俗人心,未有不與其形製相得者矣,得者而欲以區區一人之言,使民之為慮,遂大易夫其初者,必無是也。故曰:“吾所期於世人者,未嚐厚也”。
雖然使不佞一無所期於世人,則是書可以不作,是用竊有冀焉。意或者廷議洶洶之時,其有人焉睪然以思,知其心之所信者,大抵皆遭遇事勢,外緣會合之所成。考之真理,未必遂實。即實矣,而其義又未必盡比附也。知彼之所見聞,所悻悻然執之以為天經地義之弗可畔者,要皆囿於方隅,睹於旦暮之結果,即所謂一心之權衡,所在在反之方寸而安者,亦已陶鑄於學術國土執業門戶宗教以成之。至夫回觀他人,則以陶鑄之不齊,其所謂一心之權衡,與方寸之所安又異。所執以為經義者大殊,則宜知物論之難齊,而是非之生於彼此,夫何必張呎尺之義,遂曰尊所聞而高明乎?使讀者於此而有得也,則不佞是書,或有當於毋周毋必之義,尚庶幾持論者,廓其宏納之虛懷,而以受他山之攻玉,其尤要者,能為持重詳審,而無貽鹵莽滅裂之後災也。
人之智慮,最為不同,即如群學,或以為有是學,或以為無是學,且不僅以為無是學,一以為罔民,一以為褻天。夫苟褻天而罔民,則不佞是書,庸有當乎?竊嚐謂今人以此等較繁之見象為無學者,猶古人以較簡之見象為無學也。故雖以蘇格拉第之睿智聰明,而謂天文物理,乃天命之流行,吉凶災祥所垂戒,以區區生人之智,而欲與於此秘者,必病狂不畏天命之徒而後可。使希臘之耆德,而睹今人所論日局諸書,彼將不獨以為大愚也,且詫為慢神褻天,而不敢近矣。且此意不徒見之上古而已,降及後葉,討論物理立為公例者,既繁有徒矣。而世猶謂安那薩哥拉日行有經諸說,等陽宗於一物,是謂蔑神,加以罪罰,然則其時人心視物理為何等,可以知矣。
古之人謂無機之物不可條理之使有定例,乃今人於有機之物亦然。生理民群,皆從事於有機之物,有官之品者也。吾方以民群之興壞,一切皆本於自然,而政理之寬猛,國勢之強弱,皆有因果之可論。是故帝心天眷,與一切出王遊衍之說,舉無所用於其間。然而是說也,自宗教之家觀之,則其心之所感觸,與古希臘之士,見有謂日主非神,特質力推行,同於人間矢溺者,異而實未嚐異也。則見謂蔑天荒教,而欲加之罪罰,又何疑焉?吾輩所以幸而免者,恃今日言語自由之說勝耳,不然,豈有幸哉!
當一千八百七十二年,不佞是書之第二篇,初印行幹北美之科學月報也,英相葛來斯敦言於眾曰1:“餘近讀某報,論應運生才一事,乃有感焉。凡曆史所記,人事錯迕之秋,常若有一無形之神力,舉豪傑於稠眾之中,畀之以尊顯之權位,使克成一代之豐功,此不謂之天意焉,殆不可也。乃今某報,斥其事為不盡爾,而又薄其事為無奇。然無奇矣,以古代物理之未明,而其事之震竦人心,彼蚩蚩者遂視為彼蒼所位置,觀其說之不能自圓如此,顧此何等語,乃其下筆持論,夷然若道家常,毫不自知其說之駭俗,則尤足怪也。吾意充某報之說而求之,得毋謂古有一時,民之頑愚,雖靈性僅存,幾不足自別於禽獸。獨於此時,知有天道,迨長夜漫漫,已而忽旦,大慧禦世,是名格物。而此格物,與天爭衡,而向所謂天道者,乃滅不見乎?猗歟休哉!吾黨幸生此格物昌期,而悟向所凜凜之天道者,乃大夢也”。
讀此,則言者之心習可知。顧如此心習,世多有之,不僅葛相一人而已。即葛所言亦不止此。可知此等心習既成,必以吾學為惑世誣民之事,甚或不顧詖詞,與格物之學為反對。此吾黨所當取以為戒者也。他日葛相複於理物浦學館對眾言曰:“自天演之學興,於是造物之上帝獲息肩之所矣,亦自萬物有不變之公例,彼鑒觀有赫者,亦從此以無權焉。”由此言之,葛之用心,以視希臘古賢,直有過之而無不及。蓋如其言,不獨有機之物,有因果定則之可言者,為其所惡也。即以此言無機之變,將亦彼之所不欲聞。希臘古賢,所以謂格物之學為蔑天者,亦謂由此而造化宰物之權墮耳。今葛相之意,乃正如此。獨不悟使聞者必如此相繩,則可議豈徒天演?即通攝力與一切形氣天學之說皆無所逃。彼數百年以往格物之事,每一進步,而恒為宗教篤舊之家所不容者,其督過亦如是耳。彼葛相寧獨忘之?
雖然,不佞於葛相之言2,所為學者舉似者,所以見心習然者,則於群無可以為學。何則?今世所稱為科學者,非多識博聞之謂,必有天序物
1 見本年五月十五號《倫敦朝日報》。——譯者注2 葛來斯敦最信宗教,意以宗教為地維天柱,非此則人道將廢,而世不知為何如世也。故於百年來教力之衰,常抱無窮之戚,前事特其一端而已。自斯賓塞指其與格物為反對,葛頗不自安,複數番致書自解,略謂“吾之前言,非與格物為難也,特以謂宗旨
則,而因果可以相求者也。不寧惟是,將於此見天演之理,有新舊之相推焉,而其物以化,其為變也不驟,而其生也以亨,豈惟不驟,夫固有欲驟之而不可得者也。今夫世法之矛盾者不一端,而有其一時之利用,蛻嬗之世固如此也。譬如一人之製行,彼未嚐不求於事理也,而委於時命者十五六焉。至於謀國也亦然,曰國運曰天心矣。而其為政也又未嚐不知,必有如是之前因,而乃得加彼之後果。夫物理天數,二義本相滅也,而並容於人心,迭出而間用之,斯不亦至異者歟?而究所由然,則亦天演之所為已耳。往者吾國某王,民所弗愛也,忽有負茲之疾,禱祀與醫藥並殷,及其瘳,民會教堂,稱謝上帝矣。而政府又畀醫者以大封,著其勩焉,其為事正如此。依類為推,則吾國由來之政令,其用意大抵如葛相矣。以豪傑為天之所降任,而應運挺生,以事變為神之所主張,而丁時發見矣。而兩府之議,又蓋必如此而後得其所祈向,不如此且將有後災,則亦曰理有必至,勢有固然者耳。讀開會之禱詞,則固民無能為,依於神詔矣,而占言從眾之頃,則又若禍胎福基,惟民自立也者。異哉所為!吾常百思而不得其義也。
夫當蛻嬗之秋,民之行事,誠皆如此。其聽神之意,雖不釋於其心,而行事則不必悉委諸天運。然而言學術主義,則其間不可以少假矣。使其論群變也,非悉本於科學內外籀之所為,而生理心靈之公例,尚猶有或行或不行者,則其心斷斷乎不可以與於群學。故不佞前謂是編所言,其能入於人心者,於謂有此學之人,其功已寡,至於謂無此學者,則如水沃石已耳。此新學所以必行之綦久,而後有功用之可言也。
雖然1,是新學必曆久而後有功者,未必非吾群之福也。前謂萬物天演之道,皆以為變不驟,而其生以亨,而群亦如此。一時之思理感情,必與其現行之形製有相得者,否則變生。故無論其群之民品為何如,其中製度,必其所利;亦無論其群之刑政為何等,其民之性情智識,必與相需,夫而後力平而勢靜也。以吾國今日之民德如此,乃欲求其思慮感情,同於天演甚高之度,此不獨物理所甚難,即其能之,亦未必遂為福也。是故最優之群,民之智識情欲有其日進者,著之以為其新矣,而亦有其不渝者,
所存,末流多過,譬如自自由之說興,而窮凶之孽,或由此作,即持幹涉之義者,而民直或以見侵。設仆雲然,未必遂為自由之反對,抑亦非尚法者之叛徒也。至於天演本宗,仆固來喻,何必為局外之毀乎?與執事各守封疆可耳,無取為之角距也”。——著者自注。民直,即俗所謂權利與他書所稱民權。——譯者注1 以下言新學初立,而群不即受法,不遽變者,其真因在群,而未必不為其福。——譯者注
守之以沿其舊,故能保世滋大,而邦以不傾也。今夫吾英,其所以於宇內為善國,而為古今他群所不及者,即以民之識慮精進,有以為其丕變而謀新,而又有其守若詛盟,以保持其見行之政教與禮俗,彼之力若足以革命,此之力若足以起衰,二者並行,以成其駸駸之進,故為奇也。夫葛相者,以國民之憂樂為憂樂者也,彼以為祟信宗教之心,所係於民生國命者絕巨,又謂其事,人與有責,不可一委於教徒也,則僩然以衛道護法自居,雖循前人之覆轍有不顧。然而深觀天演之士,乃於此得群理焉,葛相所持,雖不中理,而民智尚稚之秋,當國者徒欲用其最真之理解,以方柄而納於圓鑿,其勢亦可以為大害。知此則葛相之真出矣。蓋蛻嬗之群,無往而非得半者也。其法製則良窳雜陳,其事功則仁暴相半,其宗教則真妄並行,此雜而不純者,吾英之所有,正如是也。其衝突齟齬,自亂其例,上自國政,下洎學術,所樊然日多者,即以演進方將,損益之以與時偕行之故。義理法製,古之所謂宜者,乃今以世變之更新,而適形其不合。且是之世變,往往即為前時義理法製之所生,特世變矣,而新者未立,舊者仍行,則時形臲,設圖新而盡去其舊,又若運會未至而難調,此所以常沿常革,方死方生,孰知此雜而不純,牴牾衝突者,乃為天演之行之真相歟?蓋觀諸生物,可以悟已。方一物之長成也,其骨幹功能,未有盡合者也。得其始之骨法,而其形以漸充,及其既充,舊之骨法,乃不可用,必陰更潛革,其生乃舒。是故生之進也,於過去未來之間,以為其蛻化,惟酌劑其過去未來之間,故其所為現在,多不盡合也。海濱有蟲,其類曰互,始遊於水,繼走於陸,其在水也,食氣以腮,其在陸也,食氣以肺,方其將為易居也,腮漸廢,肺漸成,於二法之生,舉不甚合也。惟群之進也亦然,變其劫奪以為通功,其性德有廢有成,故於二法之生,亦不皆合。通功之德未純,則劫奪之性不可以盡廢。向使前蟲,肺未成而或去其腮,則是蟲有死而已矣。故曰是雜而不純牴牾衝突者,乃天演之行之真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