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政治,有宗教,有禮俗,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所欲為變進,以期於郅治之馨香者,亦眾矣。顧何昧於天演真相者之多也?為其仁,去其暴,為其所是,去其所非,審乎禁過,而不知過之所由生,知舊法之害,而不知舊法之有利。雖然,是偏倚而無所折中者,其亦生於不得已者耶?民於所生之群也,夫固各以其所遭,以為其天職,有其攻者,有其守者,有其毀者,有其成者。方其為攻也,非以為所攻者之甚可恨,則其攻也必不勤;方其為守也,非見所守者之甚可愛,則其守也必不力。惟其愛憎之皆過,是以天職之能盡也。故曰民情之偏倚,由於天演之自然,而不能自己也。然不能自已矣,而以為非過,則又不然也。夫民之所以愚者無他,遊於形氣之中,為所使而不自知者是已。近者吾英之民智,經數百千年之顛沛拂亂,知人事之不可以一偏勝也。故其為攻也,誠不若他時他國之洶洶,其為守也,亦不若他國他時之蹶蹶。顧篤而論之,大害所存,猶是公聽並觀之心德少也。方其以變古進步為主義也,口有所言,筆有所書,大抵皆舊法之頗謬,民生以之病,國本以之虛,貪饕不仁,其勢若不可以終日。若非取今行之政,一洗而空之,則其國不可以卒治。推其意也,一若政之所以荒,治之所以不進,凡皆當路操政柄者之所為,而吾儕小人,治於人者,固無責也。甲之言曰:“自某政之行,而國為之大困矣,”乙之言曰:“彼持祿保權勢者,何嚐恤民瘼乎?”一倡而萬和,終無有人焉,知一政之行,一令之施,固常出於不得已;所譏之政,害固若此矣,而當日者,倘無其利,則安所舉而行之?且大弊之興也,非必以當路之私而致其如此也。上之與下,交有責焉,其端由於一國之民品,惟具瞻之師尹,與訛言之黎庶皆辟,夫而後其禍成而不可救耳。使非其民之無良,則所謂無道之朝廷,何由得一群之歸往乎?必其國能出不義之人,夫而後有不公之刑政。民賊之殘暴不仁固也,顧其所資之手足腹心爪牙,皆出於所治,卒為之鬥,吏為之漁,使其群之民德誠和,彼又烏由而得其羽翼乎?賄之成也,夫固有其行之者;勢之用也,夫固有其怙之者。由是言之,則凡治人者之不仁,皆治於人者之不仁,有以與之相召,物之無對待者,固未有能獨立者也。

是故近世謀新之士,知有所不善矣,而不知其惡根乃己與人所同具者。知有所宜革矣,而不知其中有宜因者,將與所革而俱亡。此在政俗已然,而於宗教尤甚。大抵今世之學術,有摧陷廓清之功,而無其長養保持之業,其有所掊擊也,主於發墨箴膏矣,而不知真理非拳拳之服膺,亦無由以盛大也。天下之事物,往往為善惡所共居,形之惡者,其精有善,而精輒附於形以為存,革其形可也,然非寶愛其精,使薪盡火傳,以托於其形之善者,勢將使神明幽夐之端,民不知所托命,將謂事天明鬼諸大事,為群法之所可斁也。故真教一派之傳,心賴心知其意而衛道甚力者,庶幾有為之善守,而至德要道,不致隨所攻而俱亡也。

是1故通夫群學之道,則門戶異同之爭可以息已。政製之主於君民,宗教之標夫新舊,自吾學以觀之,要皆天演之一時已耳。群學者兼謀新率舊而並存之者也,以言其謀新,雖今之極意更張者,莫能過也;以言其率舊,雖今之力為墨守者,莫與京也。使知群者乃天演之委形,其強弱文野,

1 以下言通群學則可以息新舊兩家之爭。——譯者注

雖萬不齊,而法製功分之間,各有其時地之相得。故以義觀之,雖極其所謂惡,而是惡者亦必有其所以存,故不惡者轉以不宜而莫用也。故憤憤於專製壓力之感情,雖救時悼世者之所為,而無所容心於吾學。又使知群之演也,若驟若馳,邃古以來,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遷,雖至於今,成而不恃,所謂進者,非有遲也,且加疾焉,則雖生人祈向之最隆,以其不息之行,將有時而自至,況其演進之度,將或出於今人之所不期者耶?則深根寧極俟焉可耳。由前之說,雖率舊者有不能也,由後之說,雖謀新者有不逮也。始於微,終於垺,始於簡而夭,終於繁而壽,明於分之無常,而終始之無故也。是吾與眾今日之所優遊者,特一頃之蘧廬已耳。夫奚足與語於大方之家?故曰“年不可舉,時不可止。不可止,故其功至漸,而為變之量常無窮;不可舉,故其境屢遷,而至美之程,不可以驟跂”。

得吾說而存之,彼兩家之難可以解。夫維新之急者,有所蘄也,守舊之篤者,有所懼也。惟群學通則蘄與懼皆可以稍弛。蓋深知夫群之差數功分,皆取決於其民德之何如,使本弱也,而忽強;本貧也,而忽富;本僿野也,而忽文明。必無是也。1民德未孚,雖以術為之,久乃廢耳。又使知政刑禮俗,所以成其如是者,一一皆有其本源,則圖進步者,知舊法皆有一時之最宜;言率由者,知成功者之宜退。如此則公輸之攻可以稍緩,而墨翟之守亦可以息肩已。是故用天演之說以言群者,將所以除憤解囂,而使出於中庸之道而已。

於是有起而難者曰:“信如斯言,則一群之所為,將一一皆依於天演矣,然則宗教,將無所爭其清濁,學術將無所別其醇疵,而一切教養之功可以廢。何則?天演有程,而人事無權故也。”則不佞將敬應之曰:“斯言也,類是而實非者也。何以言其類是而實非也?蓋使是書一十六篇之所發明者而信,則一群之內,使外緣無異於初,天演有必趨之程,非人事所可以大易,固也。然亦自天演之行也,人人之言行,受範於其群矣,而又有範進其群之能力,積微成著,而其群之休戚盛衰從之。且夫人事,自其正而言之,其所以造群者猶小耳。苟自其負以言乎,則損益之差為絕巨矣。何言夫其正?天演有程,而時不可舉,雖有至美之政,至善之教,而群之進也,以人格之不可以大逾,亦特如其所當然而已,不能驟變而速化也,故曰小也。獨至紛擾而戕伐,局束而箝製,則一群之生,可以速敗。故曰自其負,則為差巨也。此察之一物之生可以自得者也。慈母之於其子也,意閔閔然,噢咻撫循,無所不至也。顧其生也有經,其長也有節,苟失其

1 其有外力逼桚者,論稍異此。——譯者注

節,且以為疾。極悲智二者之所為,時飲食,謹教誨,善其所接之外緣至矣,蔑以加矣。假有人焉,欲其子之委矬聾盲,抑使負終身之惡疾,而無以遂其生,則其事固甚易。此其事出於不仁者寡,而出於不智者多。此生理之學所為不可已也。嗟夫!吾群學之於群,猶生學之於生已,亦審於群變因果之間,去其所以害群者而已,如曰助苗之長,則非不佞之所有事者也。

竊1懼聞者以吾言為無以答其憤悱也。世固有熱心鋒氣之家,謂人道為可以急進,民智之蒙者吾其開之,群製之非者吾其革之,天下事固大可為,而河之清誰能俟?則其聞此書之說,而以吾為沮也亦宜。蓋使生人之至樂,既不可以術而強致,而他日者,又將不速而自來也。則吾何為而汲汲顧影乎?

凡侈於希望者,與之為篤論,未有不敗意者也。雖然,顧所言之虛實耳,使所言而為真理也,則忠告者寧無補乎?人之自稚而至壯也,豈不欲其速成?而無如其術,必積歲月錙銖之長,而後遂其自然之生。今夫群者,有生之大物也,由其淺演以進乎其深,必矣層累之蛻化,此亦理之無可如何者也。雖然,使曠然而觀夫化之大同,則一成而不可毀,至大而不可圍也。亦曰積其眾微,以為其垺而已矣。夫積微為垺者,惟天演能之。大地之海陸,其積為此形者,其為時殆不可計,而歲月之間,世之人且以為無變也。物類之不齊,雖聖者莫能舉其數,而種衍之代異,世之人殆弗之覺也。是故有道之士,得物之理矣,則降心以從之。今夫理之至堅者,莫如玉石矣,而光浪者無形之物也,然以照臨之久,而質理以移。最初之動物,本無目也,得光浪之施,而視官漸出。人之處於其群,猶質點之居於物體也,將使變其舊理,而即乎其新,則思理感情之動乎其心,言語事功之形於其外,所以眾小不勝以為大勝者,其真積力久之功,又可悟已!欲不如是而速化者妄也,聞其如是而自沮者愚也。

是故喜功之子,常必有無窮之希望,而後有以鼓其精神。此於其群,固亦有一節之用,而聖哲之士,則願不必如是其已奢,而其赴功也曰恒與漸。知一人一世,所能就之固微,然不可以其微而遂廢,其弘毅者其仁,二其寧靜者其智,合仁與智,此所以為群所待命者歟?!

1 以下結束全書,而與熱心世道者為慰藉之詞。——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