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記憶的梗上,那兩三朵娉婷(1)(3 / 3)

旅途的現實是如此不堪,就像一堆破棉絮,可是當林徽因寫成詩時,卻是挑起一朵朵白雲重作了個天女散花的美夢:

我卷起一個包袱走,

過一個山坡子鬆,

又走過一個小廟門

在早晨最早的一陣風中。

我心裏沒有埋怨,人或是神;

天底下的煩惱,連我的

攏總,

像已交給誰去,

前麵天空。

山中水那樣清,

山前橋那麼白淨,——

我不知道造物者認不認得

自己圖畫;

鄉下人的笠帽,草鞋,

鄉下人的性情。

鄉間的路程讓林徽因行過,就像漢代的羅敷行過那個樸素純淨的時代,那個時候羅敷眼裏的世界是美的,而眾人看著的羅敷亦是美的。我們也看見了林徽因的美,而她看見了世界的美。她是那站在楓橋上看風景的人,月落、烏啼、滿天風霜裝飾了她的風景,而她裝飾了我們的夢,是那姑蘇城外寒山寺的半夜鍾聲,輕輕敲打路過塵世的我們的客船,讓我們在浮世的江楓漁火裏枕著她的夢花做著塵夢。

林徽因的詩就是這樣,因為筆墨之田如此肥美,積澱著百束陽光,千層落花,萬疊月色,便不辭勞苦荷鋤而耕,一場莊生曉夢迷蝴蝶時,一片望帝春心托杜鵑裏,一把滄海月明珠有淚後,在她的帶經鋤下,便修得個藍田日暖玉生煙的正果。

而在這次考察中,林徽因經過了泰山,站在泰山頂上,所有路途上的風霜煩塵,都成落英繽紛,而蟄伏了許久的浩然之氣依山聳起,人間世事皆是浮空:

記得那天

心同一條長河,

讓黃昏來臨,

月一片掛在胸襟。

如同這青黛山,

今天,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麵;

蔥鬱,

不忘卻晚霞,

蒼莽,

卻聽腳下風起,

來了夜——

心作泰山,月掛胸前,

張曉風說:“或者在眼中,或者在胸中,是中國人,就從心裏想要一座山。孔子需要一座泰山,讓他發現天下之小。李白需要一座敬亭山,讓他在雲飛鳥盡之際有“相看兩不厭”的對象。辛稼軒需要一座嫵媚的青山,讓他感到自己跟山相像的“情與貌”。是中國人,就有權利向上帝要一座山。”而林徽因要了一座泰山,好將月亮掛在胸前!她站在泰山頂上,五章遙降,朱臨墨而大號彰,萬卷橫披,墨得朱而天章煥,於是花發千山萬山裏。

文心雕龍有雲:“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雲而並驅矣。”林徽因,不管怎樣跋涉千裏走過千山登臨絕頂,攜一路的風塵而來,在將千山踩入腳下的此刻,林徽因一顆千山鳥飛絕的心已化作萬畝桑田,坐於滄桑之頂上,人在虜雲耕,馬放紅塵牧,而待重攬馬韁歸去晚,宿雲先已到柴扉,紅塵都落在柴門前靜伏,人生在詩裏另得一個落滿桂花的輞川。

在詩意的輞川裏,林徽因苦苦冥思,而如王維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林徽因也是他輞川的一朵芙蓉——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心此刻同沙漠一樣平,

思想像孤獨的一個阿拉伯人;

仰臉孤獨的向天際望

落日遠邊奇異的霞光,

安靜的,又側個耳朵聽

遠處一串駱駝的歸鈴。

在這白色的周遭中,

一切像凝凍的雕形不動;

白袍,腰刀,長長的頭巾,

浪似的雲天,沙漠上風!

偶有一點子振蕩閃過天線,

殘霞邊一顆星子出現。

林徽因在冥思的異域裏,是個孤獨的阿拉伯人,紅塵裏的千兵萬馬閃避她的白袍,一把腰刀隻配她這孤膽英雄,舉起腰刀便向天空射冕,長長的頭巾是她光榮的霞帔!而那流星便成為她刀下旅魂,它們便是林徽因俘獲的詩情的囚徒,林徽因說這種感悟情趣的閃動:“若激越澎湃來得強時,可以如一片驚濤飛沙,由大處見到纖微,由細弱的物體看它變動,宇宙人生,幻若苦謎。一切又如經過烈火燃燒錘煉,分散,減化成為淨純的茫焰氣質,升處所有情感意象於空幻,神秘,變移無定,或不減不變絕對,永恒的玄哲境域裏去,卓越隱奧,與人性情理遙遠的好像隔成距離。身受者或激昂通達,或禪寂淡遠,將不免掙紮於超情感,超意象,乃至於超言語,以心傳心的創造。隱晦迷離,如禪偈玄詩,便不可製止地托生在與那幻想境界幾不適宜的文字上,估定其生存權。”

在人侵曉色鋤、刀截流星雨之後,再回首燈火闌珊處的那人,已是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這一年秋天,林徽因走在深秋的山中,穿過緞錦繡成的紅葉,行在金銀鑲邊的雲下,踏上一座小石橋如行過了藍橋,就望見那水來就在水中等你的尾生,等著自己去到那個兩個人言笑晏晏的夏天——《山中》:

紫色山頭抱住紅葉,將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橋上走過,渺小的追一點子想念。

高峰外雲在深藍天裏鑲白銀色的光轉,

用不著橋下黃葉,人在泉邊,才記起夏天!

也不因一個人孤獨的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牆房舍像畫,仍畫在山坳另一麵,

隻這丹紅集葉替代人記憶失落的層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