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種思考從《紀念誌摩去世四周年》時懵懵懂懂開始:“此時,我卻是完全的一個糊塗!習慣上我說,每樁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歸根都是運命,但我明知道每樁事都有我們自己的影子在裏麵烙印著!我也知道每一個日子是多少機緣巧合湊攏來拚成的圖案,但我也疑問其間的擺布誰是主宰。據我看來:死是悲劇的一章,生則更是一場悲劇的主幹!我們這一群劇中的角色自身性格與性格矛盾;理智與情感兩不相容;理想與現實當麵衝突,側麵或反麵激成悲哀。日子一天一天向前轉,昨日和昨日堆壘起來混成一片不可避脫的背景,做成我們周遭的牆壁或氣氳,那麼結實又那麼縹渺,使我們每一人站在每一天的每一個時候裏都是那麼主要,又是那麼渺小無能為!”
於是她的詩開始沉靜,這種沉靜,如風暴裏平靜的中心,是在大悲歡下的沉靜,如一朵花,沉睡在烏雲傾覆的天下,不為風雨懼,如一尾魚,沉睡在洶湧的水底,不為波浪驚——《無題》:
什麼時候再能有
那一片靜;
溶溶在春風中立著;
麵對著山,麵對著小河流?
什麼時候還能那樣
滿掬著希望;
披拂新綠,耳語似的詩思,
登上城樓,更聽那一聲鍾響?
什麼時候,又什麼時候,心
才真能懂得
這時間的距離;山河的年歲;
昨天的靜,鍾聲
昨天的人,
怎樣又在今天劃下一道影!
昨夜金風起,今日遍地是黃花,有多少女子拾得這落花,那李清照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她不滿地說:“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而林徽因也問卷起昨日之簾打開今日之天空的人,昨天我遇見的那人,會在今天留下什麼影?這首詩裏她沒有明說,卻在也是同年寫的《題剔空菩提葉》說:
認得這透明體,
智慧的葉子掉在人間?
消沉,慈淨——
那一天一閃冷焰,
一葉無聲的墜地,
僅證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終會死在風前!
昨天又昨天,美
還逃不出時間的威嚴;
相信這裏睡眠著最美麗的
骸骨,一絲魂魄月邊留念,——
…………
菩提樹下清蔭則是去年!
青春都交給歲月去埋葬,繁華都付與時間去糟蹋。無可奈何花落去嗬。
時間辣手摧花,舉劍斬愛,會把還未愛上斬成來不及愛,把相愛中戳成相愛後,又會把相愛後塗成相愛過,最後人生這一幅錦緞已是破綻百出,拾掇拈起時,滿目瘡痍。
我們一生路過很多人,路過很多日子,昨日種種皆成夢幻,而昨天的人都在夢裏闌珊中,今日芸芸都是夢遊,是莊生的夢蝶,想要從夢裏飛出卻飛不出人海,而明日處處皆是夢想。我們以夢為馬,打馬穿過繁花、煙柳、穿過人生的悲歡與無常,再回首,人生已奔馳過歲月的千山萬水。曾經的悲傷大慟,曾經的杯酒言歡,曾經的幸福、苦難,都在夢中此起彼伏地消長,昨日成夢,今日做夢,明日迷夢,夢是一生的江山,來從千山萬山裏,歸向千山萬山去,山中白雲千萬重,卻望人間不知處。
林徽因對人生有如夢中的恍惚,許許多多無端的情緒無端地夢遊到詩裏,在夢中做著夢,有如錦上添花,林徽因再寫《晝夢》:
晝夢
垂著紗,
無從追尋那開始的情緒
還未曾開花;
柔韌得像一根
乳白色的莖,纏住
紗帳下;銀光
有時映亮,去了又來;
盤盤絲絡
一半失落在夢外。
花竟開了,開了;
零落的攢集,
從容的舒展。
一朵,那千百瓣!
抖擻那不可言喻的
刹那情緒,
莊嚴峰頂——
天上一顆星……
暈紫,深赤,
天空外曠碧,
是顏色同顏色浮溢,騰飛……
深沉,
又凝定——
悄然香馥,
嫋娜一片靜。
晝夢
垂著紗,
無從追蹤的情緒
開了花,
四下裏香深,
低覆著禪寂;
間或遊絲似的搖移,
悠忽一重影.
悲哀或不悲哀
全是無名,
一門娉婷。
蘇東坡常去一個詩僧的居所“藏春塢”,其門前有兩棵古鬆,各有淩霄花絡其上,他常常在花下做白日夢,一日拈花寫詞:“雙龍對起,白甲蒼髯煙雨裏。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晝夢長。?湖風清軟,雙鵲飛來爭噪晚。翠颭紅輕,時下淩霄百尺英。”
鬆作雙龍,讓白甲蒼髯的老翁騎龍行在夢的風雲裏,夢中天女散下漫天的花朵作他詩的語句,拈出幾朵便寫成這醒來的鳳采鸞章。
而林徽因也騎著白日的光線,扯一匹萬丈紅塵作戰袍,舉劍入夢,把朵朵夢中的白雲抽絲剝繭,穿針引過人生的絲恩發怨,在錦篇繡帙裏另織得繁花滿章。而待光線消暗夢也遁影,夢中的錦簇花團,都娉婷一閃,消失不見,唯隻剩從夢中逃出的蝴蝶的殘翅斷膀,另拾掇成一篇雲錦天章。
1936年的5月,林徽因和梁思成去往河南洛陽龍門石窟、開封及山東曆城、章邱、泰安、濟寧等處作古建築考察。然而這次山東之行,讓林徽因頗為失望,她給女兒寫信說:“尤其是這幾天在建築方麵非常失望,所謁大寺廟不是全是垃圾,便是已代以清末簡陋的不相幹房子,還刷著藍白色的‘天下為公’及其它,變成機關或學校。每去一處都是汗流浹背的跋涉,走路工作的時候又總是早八至晚六最熱的時間裏。這三天來可真是累得不亦樂乎。吃得也不好,天太熱也吃不大下。因此種種,我們比上星期的精神差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