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記憶的梗上,那兩三朵娉婷(1)(1 / 3)

斷續的曲子,最美或最溫柔的

夜,帶著一天的星。

記憶的梗上,誰不有

兩三朵娉婷,披著情緒的花

無名的展開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靜處的月明。

徐誌摩的身影,並沒有隨著他的離去而從林徽因的記憶中淡去,反而隨著時間沉澱愈來愈濃起——

新年等在窗外,一縷香,

枝頭剛放出一半朵紅。

心在轉,你曾說過的

幾句話,白鴿似的盤旋。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

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藍,

太陽帶點暖,斜照在

每棵樹梢頭,像鳳凰。

是你在笑,仰臉望,

多少勇敢話那天,你我

全說了,——像張風箏

向藍穹,憑一線力量。

你已不再記得我,而我依然忘不了你,用一分鍾的時間認識你,用10年的時間去拒絕你,到最後呢,卻要我用盡一輩子的時間去忘記你。我的到來曾經給予你愛情、詩情,也給了你苦情,而你的離去回報了我餘情、詩情,和無盡的悲情。簡媜說:“你已到達彼岸,水草豐美,桃花怒放,便是落雨,也有一番風細柳斜的心事。我隻能做到起身離席,卻仍無法與你同步。其實,又何曾與你同步過?一盞茶的愛,終我一生,也隻有這一盞茶的溫度,由暖而涼,片刻而已。”

1934年11月9日,徐誌摩去世的這個日子,正陪梁思成在南方考察古建築的林徽因乘坐的火車,恰好路過了徐誌摩的家鄉浙江硤石。那個時候,梁思成和她應浙江建設廳邀請,到杭州商討六和塔重修計劃,之後又去浙南武義宣平鎮和金華天寧寺做古建築考察。

而她就在這一趟浙江之旅裏,路過了讓她每年11月都痛苦難當的那個人的家鄉。

在昏沉的夜色裏,林徽因站在車門外,凝望著幽暗的站台,默默地回憶許多不相連續的過往殘片,“直到生和死間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車似的蜿蜒一串疑問在蒼茫間奔馳。我想起你的: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裏奔

過山,過水,過……

如果那時候我的眼淚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會原諒我的。你應當相信我不會向悲哀投降,什麼時候我都相信倔強的忠於生的,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就在那時候我記得火車慢慢地由站台拖出,一程一程地前進,我也隨著酸愴的詩意,那‘車的呻吟’,‘過荒野,過池塘,……過噤口的村莊’。到了第二站——我的一半家鄉……”

第二年,又到同樣的11月9日,林徽因回憶起這個路過詩人家鄉的昏暗的夜,寫下了這篇《紀念誌摩去世四周年》。

“此刻我幾乎找不出一句話來說,因為,真的,我隻是個完全的糊塗;感到生和死一樣的不可解,不可懂。

但是我卻要告訴你,雖然四年了你脫離去我們這共同活動的世界,本身停掉參加牽引事體變遷的主力,可是誰也不能否認,你仍立在我們煙濤渺茫的背景裏,間接地是一種力量,尤其是在文藝創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麵。間接地你任憑自然的音韻,顏色,不時的風輕月白,人的無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斷悠續地仍然在我們中間繼續著生,仍然與我們共同交織著這生的糾紛,繼續著生的理想。你並不離我們太遠。你的身影永遠掛在這裏那裏,同你生前一樣的飄忽,愛在人家不經意時蒞止,帶來勇氣的笑聲也總是那麼嘹亮,還有,還有經過你熱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詩,一首一首仍串著許多人的心旋轉。”

你離去了,離恨恰如春草,漸行漸遠還生。而你卻沒有遠走,一直還在眾人之中,是影,是夢,常常於某一日又踏芳草來——

你來了,

畫裏樓閣立在山邊。

交響曲由風到風,

草青到天!

陽光投多少個方向,誰管?你,我

如同畫裏人掉回頭,便就不見!

你來了,花開到深深的深紅;

綠萍遮住池塘上一層曉夢,

鳥唱著,樹梢交織起細細枝柯,——白雲,

卻使我們,悠忽翻過幾重天空。

昔人已乘黃鶴去,白雲悠悠,芳草萋萋,而待再歸來,夢回芳草生春浦,鳥散餘花紛似雨。你騎著漫天花朵跨夢而來,浮萍為你散開夢跡,破曉時又覆上無痕。你來已無蹤,而去卻是我們踏雲飛渡長空,如雙鳥斜飛敷水影,烏雲橫度後萬山青碧,我的人間因你來過後由黑白亮成了多彩。

一年後,也就是徐誌摩去世5年後,林徽因又寫《記憶》:

斷續的曲子,最美或最溫柔的

夜,帶著一天的星。

記憶的梗上,誰不有

兩三朵娉婷,披著情緒的花

無名的展開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靜處的月明。

湖上風吹過,頭發亂了,或是

水麵皺起象魚鱗的錦。

四麵裏的遼闊,如同夢

蕩漾著中心彷徨的過往

不著痕跡,誰都

認識那圖畫,

沉在水底記憶的倒影!

徐誌摩《再別康橋》有“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澱著彩虹似的夢。”而這些彩虹式的夢就是林徽因的《記憶》裏:“沉在水底記憶的倒影!”詩人已離去多年,回首望他時,他都成了記憶的梗上,那兩三朵娉婷,披著情緒的花。

他已成為那歲月的長河上涉水而來的芙蓉,尾隨著她人生的小船,湍湍沸沸行駛過千重山川。而曾經兩個人相遇在一起的歲月攪起了怎樣的漣漪,花朵停月,錦鱗紋浪,夢羽絢空,可惜這些旖旎的往事都已如抱著愛情的尾生沉水長眠。

去徐誌摩的家鄉祭奠過他之後,林徽因一想起徐誌摩就心痛難忍的那種感情,如武陵的漁夫,感情遭遇驚險,一陣驚濤駭浪後,尋到一出口,走過去豁然開朗,關於昨日種種的記憶漸漸沉在洶湧的水底,而她開始看著漫天飛舞的桃花,思考人生的無常,以及無可奈何花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