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從誡說:“從1931年到1937年,母親作為父親的同事和學術上的密切合作者,曾多次同父親和其他同事們一道,在河北、山西、山東、浙江等省的廣大地區進行古建築的野外調查和實測。我國許多有價值的,原貌尚存的古代建築,往往隱沒在如今已是人跡罕至的荒郊野穀之中。當年,他們到這些地方去實地考察,常常不得不借助於原始的交通工具,甚至徒步跋涉,‘餐風宿雨’‘艱苦簡陋的生活,與尋常都市相較,至少有兩世紀的分別。’然而,這也給了他們這樣的長久生活於大城市中的知識份子一種難得的機會,去觀察和體驗偏僻農村中勞動人民艱難的生活和淳樸的作風。這種經驗曾使母親的思想感情發生了很大的震動。”
因為這種震動,讓林徽因寫出了《九十九度中》,這篇小說,作家李健吾評論說:“用她狡猾而犀利的筆鋒,作者引著我們,讓跟隨飯莊的挑擔,走進一個平凡然而熙熙攘攘的世界:有失戀的,有作愛的,有慶壽的,有成親的,有享福的,有熱死的,有索債的,有無聊的,……全那樣親切,卻又那樣平靜———我簡直要說透明;在這紛繁的頭緒裏,作者隱隱埋伏下一個比照,而這比照,不替作著宣傳,卻表示出她人類的同情。一個女性的細密而蘊藉的情感,一切在這裏輕輕地彈起共鳴,卻又和粼粼的水紋一樣輕輕地滑開。”
林徽因在所行去的一路,看見了悠久的歲月,也看見普通的眾生在紅塵裏浮沉的美感:“遠地裏,一片田畝有人在工作,有人在走路,放羊,迎著陽光,背著陽光,投射著轉動的光影;每一個小城,前麵站著城樓,旁邊睡著小廟,那裏又托出一座石塔,神和人,都服帖的,滿足的,守著他們那一角天地,近地裏,則更有的是熱鬧,一條街裏站滿了人,孩子頭上梳著三個小辮子的,四個小辮子的,乃至於五六個小辮子的,衣服簡單到隻剩一個紅肚兜,上麵隱約也繡有她嬤嬤挑的兩三朵花!
“娘娘廟前麵樹蔭底下,你又能阻止誰來看熱鬧?教書先生出來了,軍隊裏兵卒拉著馬過來了,幾個女人嬌羞的手拉著手,也扭著來站在一邊了,小孩子爭著擠,看我們照相,拉皮尺量平麵,教書先生幫忙我們拓碑文。說起來這個那個廟,都是年代可多了,什麼時候蓋的,誰也說不清了!說話之人來得太多,我們工作實在發生困難了,可是我們大家都頂高興的,小孩子一邊抱著飯碗吃飯,一邊爭著大眼看,一點子也不鬆懈。
“我們走時總是一村子的人來送的,兒媳婦指著說給老婆婆聽,小孩們跑著還要跟上一段路。開棚鎮,小楊村,大楊村,哪一處不是一樣的熱鬧,看到北齊天保三年造像碑,我們不小心的,露出一個驚異的叫喊,他們鄉裏彎著背的,老點兒的人,就也流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知道他們村裏的寶貝,居然嚇著這古怪的來客了。‘年代多了吧?’他們驕傲的問,‘多了多了。’我們高興的回答,‘差不多一千四百多年了。’‘呀,一千四百多年!’我們便一齊驕傲起來……”
而在1933年12月,看著塵世中為年關奔波的芸芸眾生,林徽因寫《年關》:“……人和人,好比水在流/人是水,兩旁樓是山!//一年,一年,/連年裏,這穿過城市/胸腑的辛苦,成千萬,/成千萬人流的血汗,/才會造成了像今夜/這神奇可怕的燦爛!/看,街心裏橫一道影/燈盞上開著血印的花/夜在涼霧和塵沙中/進展,展進,許多口裏/在喘著年關,年關……”
人世流淌如流水,水上浮起的朵朵人生的芙蓉,讓采蓮的女子林徽因采擷成詩。
1934年夏天的一個夜晚,這對夫婦躺在山西趙城縣廣勝寺漂亮的寺院大殿裏,他們曆經了艱苦跋涉而來,此刻隻願睡在這縱橫交錯有如疊疊繁花的橫梁鬥拱之下,躺在佛祖的青蓮眼前,見證信仰的腳跡,從無數個晨昏丈量而來。他們一直在尋找年代悠久的建築,越久越好,那些經過時間的淬煉而化為琉璃身的古建築,以滄桑為飲,歲月果腹,印證菩提。林徽因和梁思成來到此地,正是提筐負筥而來收獲菩提,喂養靈識,而之後他們兩人皆吐絲而出,作得華章。
而這一次他們千山行來隻為用足跡親身丈量廣勝寺的琉璃塔,佛經雲:“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此間的琉璃塔燒冶了幾千年曆史,才有得如此的結晶,而其間還在元代因為地震傾倒後重建,琉璃總以完美為因,以碎裂為果,卻在始終,還是那個最美的琉璃身。
廣勝寺由上寺、下寺、水神廟三組古建築組成,位於洪洞縣城東北17公裏的霍山南麓,創建於東漢147年,初名俱盧舍寺,俱盧舍意古印度的長度單位,為聽見牛聲或鼓聲的最大距離,相當於五裏,唐代改稱廣勝寺。元代時地震毀壞後重建,明清兩代又予以補葺,始成現狀。
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廣勝寺裏找到了《營造法式》裏記載的某個建築法的實物:“但此殿所見,則如《營造法式》卷三十所見‘勾-頭搭掌’的做法,也許以前我們疏忽了,所以遲遲至今才初次開眼。”
我曾經也去過廣勝寺,之前先去了洪洞縣的蘇三監獄,卻不想在陰森的監獄裏一陣陰風吹來,眼裏仿若進了沙子般疼痛難忍,想了各種方法而不得,而後又去廣勝寺,剛踏進寺廟,被龐大的琉璃塔身撞了個滿眼,突然一直仿若在眼裏的沙就消失了,眼睛重見光明。想那個時候林徽因在此也如此得菩提而頓悟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