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樣爭分奪秒的工作,對於林徽因來說還不夠,遠遠不夠,人生如此短暫,怎能容人荒蕪?哪怕有一小闕時間被種上荒草,於林徽因都是痛心的。1942年,她給傅斯年寫信說:“尤其是關於我的地方,一言之譽可使我疚心疾首,夙夜愁痛。日念平白吃了三十多年飯,始終是一張空頭支票難得兌現。好容易盼到孩子稍大,可以全力工作幾年,偏偏碰上大戰,轉入井臼柴米的陣地,五年大好光陰又失之交臂。近來更膠著於疾病處殘之階段,體衰智困,學問工作恐已無份,將來終負今日教勉之意,太難為情了。”
而林徽因和梁思成的感情在這共擎的蓮燈之下情比磐石堅,梁從誡說每次父親出外考察回來時,媽媽就會奔上去迎接他,兩人一見麵就擁抱親吻,他們有個同事說他們這樣太傷風化,兩人也隻是一笑置之。另一個人也回憶在昆明時:“梁伯父一下車就和梁伯母熱烈的擁抱起來”。時代之艱,因為有你而不難,夢想之遠,因為有你而接近。
如此艱難的生活在樂觀的林徽因筆下也被寫成了一個笑話寫給費正清聽:“思成是個慢性子,願意一次隻做一件事,最不善處理雜七雜八的家務。但雜七雜八的家務卻像紐約中央車站任何時候都會到達的各線火車一樣衝他駛來。我也許仍是站長,但他卻是車站!我也許會被輾死,他卻永遠不會。老金(正在這裏休假)是那樣一種過客,他或是來送客,或是來接人,對交通略有幹擾,卻總能使車站顯得更有趣,使站長更高興些。”
信後有金嶽霖的附筆:“當著站長和正在打字的車站,旅客除了眼看一列列火車通過外,竟茫然不知所雲,也不知所措。我曾不知多少次經過紐約中央車站,卻從未見過那站長。而在這裏既見到了車站又見到了站長。要不然我很可能會把它們兩個搞混。”
接著是梁思成的結案陳辭:“現在輪到車站了:其主梁因構造不佳而嚴重傾斜,加以協和醫院設計和施工的醜陋的鋼鐵支架經過七年服務已經嚴重損耗,從我下麵經過的繁忙的戰時交通看來已經動搖了我的基礎。”
這封信寫於1941年8月,林徽因寫信時眼見大隊日機從李莊上空飛過。而這個時候梁思成因車禍受傷的脊椎又再次病痛難忍,但是這又如何,因為有林徽因,生活還是如此多姿多彩。
抗戰開始後,顛沛流離行在刀尖劍樹上的日子讓林徽因沒有再寫小說,但是還是會寫一些詩。她的女兒很喜歡她的詩,還抄在自己的本子上。不過林徽因當時隻把自己的文學創作看作剛剛開始或遠未完成的一項活動,認為自己的作品在數量和質量上還沒有達到她自己滿意的水平,她自己比較滿意的是抗戰前的《九十九度中》。但是,文學創作到她死都還沒有完成,因為她就一直沒有繼續。
在李莊,偶爾為詩,都是拔劍在與《憂鬱》作戰:
憂鬱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敵人,你對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強硬的債主,你呢?是
把自己靈魂壓給他的賭徒。
你曾那樣拿理想賭博,不幸
你輸了;放下精神最後保留的田產,
最有價值的衣裳,然後一切你都
賠上,連自己的情緒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債權人他是,那麼,別盡問他臉貌
到底怎樣!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這裏有盞小燈,燈下你無妨同他
麵對麵,你是這樣的絕望,他是這樣無情!
真的猛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如孤獨的將軍一人對陣千軍之前,悲壯的雄曲即將被挑劍奏起,一騎當千,萬馬平川。
而這個時期林徽因的詩,原來那種輕盈、透徹、清麗的格調被迷惘、蒼涼和沉鬱所代替。上半生歲月靜好裏,林徽因梧葉題詩,將人生的情緒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而下半生刀光劍影裏,她也橫槊賦詩,為著如此悲壯的時代,她也成為那個坎坎擊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