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姐兒帶著人小心地把嫣然扶到一邊屋裏先歇一會兒,等酒醒的差不多了再回容家。
嫣然在榻上翻了一個身,聽到耳邊有腳步聲時睜開眼,眼前擺設卻和方才不大一樣,但十分熟悉,這是曾太夫人上房旁邊的暖閣,記得在這裏,花兒姐妹還想暗算自己。
嫣然想坐起身,可又覺得酒意沒有散去,瞧著有丫鬟掀起簾子往裏瞧了一眼,嫣然想張口和她說,讓她端杯水來,但那丫鬟卻像沒瞧見一樣把簾子放下。
接著外頭就有說話聲,像是兩個丫鬟在講悄悄話。既然如此,嫣然也就沒有打擾她們,而是側耳傾聽。
“紅玉姐姐,大奶奶那日和你說的話,為何你不肯聽呢?這會兒倒好,你啊,還是嫁個小廝,可她呢,就做了姨娘,以後使奴喚婢好不威風!”紅玉?這個名字如此耳熟,不,這是祖母的名字。嫣然覺得頭有點微微的痛,仔細看了看這暖閣,是的,這就是當初曾太夫人暖閣裏的擺設,隻是這些物件,一應都是新的。
難道說,外麵的人是祖母?嫣然不知為什麼會這樣,想走下榻去瞧瞧,可腳步很重,怎麼都下不了榻。倒是那聲音繼續傳到耳朵裏來。
“做姨娘有什麼好的?”這聲音沒錯,就是祖母的,雖然離了很多年,此刻又是一把少女聲音,但嫣然確定,這把聲音就是祖母的聲音。
為何會這樣?嫣然的眼裏有淚流下,聽著外麵那丫鬟道:“為什麼不好,穿金戴銀不說,以後兒女也不再是侯府家生子,就是侯府的主人。說不定得了寵,全家都能放出去呢。可紅玉姐姐你要嫁的那個,雖然說也沒什麼不好吧,以後兒女就是侯府家生子,還不能放出去。想著都是一樣的人,可我們的兒孫要去伺候她的兒孫,心裏就一股子氣!”
“你氣什麼呢?難道氣了就能把這件事給變回來?”祖母的聲音還是那樣溫柔,嫣然眼裏的淚已經流了滿臉。祖母,原來一直以來,你都是這樣的。
“可是,還是……”那丫鬟似乎尋不到什麼要說的話,隻可是個沒完。紅玉又笑了:“你啊,就是想的太多,可是做姨娘的,這輩子都要在主母跟前低頭,就算能得了幾日的寵,又如何呢?是能和主母大聲說話還是能怎樣?甚至,連兒女都不是她的,姨娘姨娘,可不是娘!”
嫣然以為祖母的話說完了,但很快就又聽到紅玉繼續說:“若是沒兒沒女呢,不過就是得幾日光鮮罷了,別的還有什麼?再說那天你聽到沒有,就是吳國公府的那位小姐,過來赴席時候和人抱怨的話,說全因她不是夫人肚子裏生出來的,雖說也能叫夫人一聲娘,平常吃穿也和姐妹們是一樣的,可等到婚事時候,一邊是上心去尋,輪到她就沒這樣精挑細選。你瞧,這還是國公府的小姐呢,吃穿用度還是和姐妹們一樣,可一到婚姻大事,不是生母,就算操心也沒這樣操心。”
外麵又陷入長久的沉默,嫣然很想發出聲音,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接著就聽到另一丫鬟道:“可是抱怨是抱怨,畢竟小姐還是主人,有人伺候著!”
“是啊,有人伺候著,可是母女天性,是連心的,若連自己兒女的一聲娘都聽不到,兒女婚姻大事上不能說一句話,甚至,得不到兒媳的孝敬。你說,就算是穿金戴銀使奴喚婢又有什麼意思?我這輩子不想別的,就想好好地活一輩子。兒女能堂堂正正地叫我娘!”
噗嗤一聲,那丫鬟笑出聲,接著那丫鬟就歎氣:“紅玉姐姐,你這話雖有道理,可是兒孫們還是家生子!”
“那又怎樣,侯府又不是沒有放出去的下人,慢慢等著,總有放出去的機會!”這還是真是祖母的性子,嫣然唇邊已經泛起笑容,祖母,若您知道您的後人境遇,您會很高興的。
“放出去哪有在這府裏好!”那丫鬟還想說服,紅玉已經笑著道:“人呢,總有一雙手,到哪都餓不死,我們走吧,再等一會兒大奶奶就該醒了。”
外麵已經沒有了聲音,嫣然想起身出去外麵瞧瞧,瞧瞧這祖母年輕時的侯府是什麼樣的,是不是那樣雕梁畫棟,金碧輝煌?但嫣然還是覺得腿上沒有力氣,動彈不了。
外麵又響起了笑聲,這回是另外的丫鬟,“哎,你們快過來瞧,這是吳姨奶奶昨兒賞我的,你們瞧瞧,這對才是好東西!”嫣然聽著外麵丫鬟們的羨慕,想來那正是吳姨娘得寵的日子。
可是不對啊,吳姨娘當姨娘的時候,祖母都已經生了大伯二伯了,雖然還在曾太夫人身邊伺候,卻不是丫鬟了。也許,這是自己做夢吧。嫣然閉上眼,可能當自己醒來時候,就是真的回來了。
不過,祖母,您說的話,我一點都沒忘記,我做的事,比您當初要我做的,還要更好,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祖母,您可以含笑九泉了。
嫣然重新閉上眼,唇邊是甜蜜笑容。
“娘您夢見什麼了?夢裏笑的這樣開心?”馨姐兒掀起簾子走進來瞧瞧嫣然睡醒了沒有,一掀起簾子就瞧見嫣然唇邊笑容,不由笑著打趣她。
嫣然睜開眼,馨姐兒忙上前扶起她,嫣然靠在那裏:“我啊,夢見我祖母了!”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馨姐兒哦了一聲,麵上就是恍然大悟神色:“娘,我明白了,您啊,是因這是外曾祖母待過的地方,所以呢,就夢見她了!”
“您和我說說,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嫣然還沒回答第一句,馨姐兒的第二句問就又來了。嫣然淡淡一笑:“瞧這丫頭,我不是和你說過嗎?”
“原來講的不細!”嫣然把女兒的鼻子刮一下:“別和我撒嬌了,兒子都這麼大了,你快些讓我起來,我收拾一下,好去和你婆婆告辭!”
“才不,我都多少年沒和您撒嬌了,這一回啊,要撒個夠!”馨姐兒還是賴在那裏不肯起來,嫣然唇邊笑容更大:“得,那你就和我撒嬌吧。可是呢,這會兒都什麼時候了,我不回去的話,你爹又擔心!”
“爹也喝的差不多了,在外頭醒酒呢,爹和我公公,還有那誰,就是當初叫程大叔的,還有大姑父,他們四個今兒喝了許多酒,還說起年輕時候的事。”
馨姐兒靠在嫣然背上搖啊搖,聽到別的也就罷了,聽到容畦也喝醉了,嫣然拍一下女兒的手:“別以為你嫁出去了,我就舍不得說你,你爹怎麼也喝醉了?”
“難得他們這麼高興啊,我婆婆原本也要人出去勸著,可聽我公公說什麼四個人難得聚在一起,還說當年大姑父住小院時候,他總是偷偷去尋大姑父。想到年輕時候,總覺得那時雖然懂的不多,難免輕狂,可還是很有意思。娘,原來大姑父曾經落魄過!”
“就是因為石大老爺曾落魄過,你爹爹才結識了他,也才認得了我!”嫣然唇邊的笑容不自覺地又帶上甜蜜,馨姐兒還要問,嫣然把她推開自己坐起來,用手輕輕按下後脖頸,感到現在舒服很多了,不像方才昏昏沉沉。
嫣然又把腳放下穿上鞋,馨姐兒又走過來拿著梳子幫嫣然梳一下頭:“原來娘您和爹成親之前就認得了,娘,您怎麼從沒和我說過?”
“都是過去的事了,都三十多年了,誰還記得那麼多?再說這又不是什麼好事,說了做什麼?”嫣然越躲避,馨姐兒越要問,直到門外傳來丫鬟的聲音:“二奶奶,太太來問,親家太太醒了沒有,如果醒了,親家老爺在外等著一起回去呢!”
馨姐兒哎了一聲,這才笑著對嫣然道:“娘,您就說說唄,反正,我想知道,再說您以前的事,我從不在乎!”馨姐兒從來都是個開闊的人,此刻也不例外。
“我也不在乎,可是這些事,還是不能和你說!”這就像是小秘密,誰也不能告訴。也許,等很多年後,可以當做一個故事講給自己的孫女聽,不,不是孫女,而是重孫女。嫣然想著,又笑了,自己一定會把這個故事講給重孫女聽的,告訴她,在很多年前,有那麼一個小姑娘,聽她的祖母和她說人生的道理。
馨姐兒見怎麼都問不出來,也沒有再問,陪著嫣然到上房去和曾大太太等人告辭,等嫣然離去,曾之敏才對曾大太太歎道:“有件事,我從沒告訴過別人。當初嫣然出嫁前來和祖母辭別。我問祖母,嫣然這樣的人為何不留在府裏,給大姐做個幫手也好。祖母說,人的心最難揣測,她既已經生了去意,留下又有什麼意思。況且這世間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或許有一日,曾府還需要他們幫忙,結個善緣也好。當初我覺得,祖母說的並沒多大道理,現在,三十年過去了,我承認,祖母說的,很有道理!”
三十年,說長不夠長,說短的話,那時出生的嬰兒也到了而立之年了。曾大太太聽完小姑說的話才道:“是啊,我們能有今日,還要虧當日祖母結下的這些善緣,不然的話……”
曾大太太話沒說完,曾之敏曉得當初曾府被奪爵時候,自己父親的漠然無視已經傷了曾大太太的心。隻是,這樣的漠視,隻讓自己父親省了些銀子,後來又如何呢?冷漠的父親養出來的,也是冷漠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