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曉得,有錢的人不會怕水,這些東西隻欺侮我們這些善良的人。我在張家做丫頭的時候也漲過水,那年不知有幾多叫化子,全是逃荒的人,哼,那才不關財主們的事,少爺們照舊跑到魁星閣去吃酒,說是好景致呢;老爺在那年發了更大的財,穀價漲了六七倍,他還不賣,眼看野外的屍身一天一天多起來……唉,講起來都不信,有錢人的心像不是肉做的,天老爺的眼睛,我敬了一輩子神,連看我們一下也沒有,神隻養在有錢的人家吧……”
老鼠從裏房跑了出來,又跑到對過那間去,聲音很響,碰著一些東西,把剛剛要睡的老麼又駭醒來。
“有些事情是奇怪,這老鼠就有點靈。水還沒有來,它就懂得搬家,家裏忽然不見這東西,就一定有禍事,你們不信,你們聽我說吧,從前……”
好說一點故事的大媽,無意中抓到了這個題材,不等別人問便開始她一半聽來,一半加花的像是神話的東西。幾個女孩用不安的心情聽著,假使在平常,這一定是一個很熱鬧的談話,但因為大家,雖說平常也歡喜聽點閑話,在這時,心裏懸著大的黑暗的時候,卻一點表示不出有聽這些話的需要和趣味。所以故事說不到幾句,便停下了。突然停下之後,屋子裏交加重了空虛和不安的空氣。
風遠遠地吹來,一直往屋子裏飛,帶來了潮濕的泥土氣,又帶來一些聽不清,卻實在有點嘈雜的人語聲,遠遠的,模模糊糊一些男人們的說話。接著,隱隱約約在樹葉之中,現出閃閃的火光,一群人,圍著火把向堤那邊走下去了,火光裏晃動著那些寬闊的臂膀的粗影,那些使她們熟悉的愛著的一些厚道的農人的臂膀。他們這時還保持著農人特有的鎮靜去防禦那大災難的到來,無論什麼時候,他們都是他們妻兒最可信賴的人。她們那希望的寄托者隨著火光走遠去了。
堤橫在這屋子左邊兩三裏的地方,所以一轉身,那火把便看不見了,隻聽見遠方有人在大聲喊。暗淡的月光映在人的黯淡的臉上,風在樹叢裏不斷的颼颼殺殺地響。人心裏布滿了恐怖,巨大的黑暗平伸在腳前麵,隻等踏下去了。
狗在桂花樹前邊突然地大吠起來,不斷地,一聲比一聲凶地吠著;一個,兩個,四個影子,高高矮矮地現了出來。狗沒有停止它的狂吠,屋裏發出緊張的聲音:
“什麼人?”
“唉,可憐,可憐一點,是牛毛灘逃來的……”
朦朦的月光下,認得出是兩個婦人和兩個小孩。
“呀,牛毛灘!牛毛灘,是前天夜裏壞的事吧……”
“離五六十裏遠的地方呢……”
“那裏比我們這裏低些吧……”
“喂,進來吧,你們那裏是怎麼壞的事?”
有些人走到屋門邊,那兩個牛毛灘的婦人走了進來,小孩累得一點力也沒有了,蹲在門邊。
“前天夜裏,天墨黑,下著小雨,我們什麼也沒有搶得,全淹了,屋都衝走了。我們那小屋算什麼,抵不住一個浪。我們隔壁人家,連人帶屋一塊衝走的哪,隻遲了一步,他們想搶一點東西哪。昨天一個人隻吃得半碗稀飯,今天還沒吃東西,……”
“好,我替你們找點來,大約還有點飯剩下的。”
“你們的男人們呢?……”
“你們到哪裏去呢?……”
“牛毛灘還在水裏嗎?”
“真是多謝,有一點點給孩子們,也就好了。男人留在牛毛灘上麵……”
有個女人把鼻子不住地縮著,像在哭。
“住的沒有了,吃的沒有了,穿的也沒有了,連做工也沒有地方了,還留在那裏做什麼?……”
“怎麼能走呢,等水退呀,水把稻淹壞,把泥土泡漲,還得守著它呀,我們是靠在這上麵,總不能不做這行事……”
“你們到哪裏去呢?”
“先同她回娘家去住兩天,還有哥子在,今天聽說到烏鴉山去的路斷了,內河裏水更大,淹得更怕人,我不知道要到哪裏去才好,她不是這裏人,她是我兄弟媳婦,我們是妯娌呀。男人還隻想到我們是去烏鴉山呢……”
哭的那個女人更忍不住大聲地抽咽起來,是個年輕的女人,在微弱的光下,看得出是個樸實的鄉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