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死了,嘮嘮叨叨有什麼用?更苦,更苦,苦到盡頭就好翻身了,怕什麼苦……”
這個有點尖銳,有點憤慨的聲音被一陣陡起的狗的狂吠吞噬了下去。人的視線都集中透過那青色的,暗灰色的夜,從大開著的門裏,望著那籠罩在煙霧中,望不清,消失了輪廓的蒼茫茫的遠處。在那巍然立在屋前,池塘邊,路邊的大桂花樹下,走出一個人影來“叱,叱”地吼了兩聲,於是停了吠聲,用鼻子嗅著的兩條狗,跟在影子的身後走進屋來。
“嗬,是三爺。”
“怎麼樣了,從堤上來吧?”
“該會退了一點……”
“二哥呢?
“怎麼燈也不點一個,就打算天要坍下來,不想過日子了嗎?”
“沒有油了呀。還剩兩支小蠟燭,就不留著急時候用嗎?”
“到底怎麼了?一些聲音也沒有聽見,退了些嗎?”
“退?嗬欠,人都到下頭去了,下頭打鑼沒有聽見嗎?湯家闕一帶有點不穩當,那裏堤鬆些。屎到了門口才來挖毛廁。見他娘的鬼!我不信救得了什麼!管它什麼湯家闕,李家闕,明兒看吧,一概成湖!”
“我們這裏呢?……”
“三爺,底下還好吧,明天我們好回去嗎?來的時候,忘記了那兩隻小豬呢。”
“有茶吧?說不定,湯家闕要是壞了,我們就不怕,水會往那裏流,這裏勢子就鬆一口勁。不過,那邊,那望不盡的一片田,實在衝了這裏還好點,我們裏邊趕不上那邊一半多。這才大家都去了。死到臨頭還分什麼彼此!隻是這裏留的人也少了一點,我來叫人的,大福二福都跟我去吧,隻要有一個小孔冒水遲一點看見,就會完場的。真不是玩藝兒!”
“還有那隻烏雲蓋雪的貓……”
“救了下頭,那我們家就要完了呀,我們能夠住在這裏一輩子嗎?”
“水要再大了,這裏也靠不住呢。……”
“下半年怎麼得了呢?……”
“眼前就得了嗎?”
“枕頭底下還有一個蟈蟈兒呀,我不該把它放在枕頭底下的,水來了,它一定跑不了呀!……”
三爺的影子,從影子上也可以看見那壯大的胸脯和臂膀的,他立起來,站到門邊,沉沉地說道:
“安靜點吧,不要慌,事情來了急是不中用的。我們走吧,二毛三毛也去,小孩子眼尖,去幫著看看也好。麼表弟人不好就不要去。”
都是巴不得要去的,坐在家裏聽女人們嘰嘰咕咕真急死人,水要來也要看著它來,幾個精靈的影子,跳動著,摸摸索索去找短褂。今年真是個涼快的夏天,露天打赤膊就有點不行。
“到底怎麼樣了,不看見總不放心……”
“看見了也放不了心呢,去吧,什麼也不看見,模模糊糊一片望不見頭的大水,吼著流來,又流去。夜晚聽著,任你心硬的人也有點怕。”
這個大漢子三爺,強壯的,充實的農民,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綽號叫張飛的三爺,有使人信賴的膽量和身軀的人,也在一些女人們麵前說怕,無形添重了人心裏的負擔。
“是什麼時候了?我一定跟你們去。我不願留在家裏,今天家裏有鬼。唉,真怕人呢!”
“放屁,不準你跟去,你有什麼用,在家裏管著龍兒同菊姊,家裏有鬼,外頭才更有鬼呢。”
站起來的三姆,忿忿地坐下去,菊姊就走到她麵前。
大福他們輕輕地跳到屋外。外麵風涼,天上有朦朦的月亮,還有密密的星,天河斜斜地拖著。
“天河也漲水吧?……”
“那織女牛郎也要逃荒羅……”
“什麼時候好回來?……”
“哪有一定,大約天亮吧。”
“我是不怕,我活了七十多歲了,看得真多,瘟疫跟著饑餓跑,死又跑在後麵。我沒有什麼死不得,世界是這樣。我們這樣的人太好了,太好了,死到陰間不知怎麼樣,總該公平一點吧……”
三爺帶著幾個孩子,快步地跑向桂花樹的那邊去了。兩條黃狗跟在他們後麵,跑了好遠又跑回來。
一些眼睛從黑暗裏送他們遠去,大家都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龍兒悄悄地把手放在剛才大福坐的長凳上摸著,本來想喊他爸一聲,又想跟哥哥們跑去,都沒有做到。現在看見他們走得不見了,他們一定走到那堤上了。他白天在堤上看見那黃色的滾滾大水,水上漂著些桌子,床,紅漆的箱和櫃,還有雞有狗有人蹲在那屋椽上麵,他不懂得大人們指點時心裏的憐憫,他隻感著新鮮有趣,望著那些在急流之中漂去的東西,飯也不想吃。可是在現在的空氣底下,壓得很緊的,他雖說還在想那些有趣的發現,那小小的搖籃也在水麵上漂著,卻不能生出一點快樂的心腸,轉而有點黯黯的情緒,為那些在黑夜裏也不能停下不漂的東西,擔著很大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