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久就離開母親,因為我讀書了。我是一個佃農家庭的子弟,本來是沒有錢讀書的。那時鄉間豪紳地主的欺壓,衙門差役的橫蠻,逼得母親和父親決心節衣縮食培養出一個讀書人來“支撐門戶”。我念過私塾,光緒三十一年(一九〇五)考了科舉,以後又到更遠的順慶和成都去讀書。這個時候的學費都是東挪西借來的,總共用了二百多塊錢,直到我後來當護國軍旅長時才還清。
光緒三十四年(一九〇八)我從成都回來,在儀隴縣辦高等小學,一年回家兩三次去看母親。那時新舊思想衝突得很厲害。我們抱了科學民主的思想,想在家鄉做點事情,守舊的豪紳們便出來反對我們。我決心瞞著母親離開家鄉,遠走雲南,參加新軍和同盟會。我到雲南後,從家信中知道,我母親對我這一舉動不但不反對,還給我許多慰勉。
從宣統元年(一九〇九)到現在,我再沒有回過一次家,隻在民國八年(一九一九)我曾經把父親和母親接出來。但是他倆勞動慣了,離開土地就不舒服,所以還是回了家。父親就在回家途中死了。母親回家繼續勞動,一直到最後。
中國革命繼續向前發展,我的思想也繼續向前發展。當我發現了中國革命的正確道路時,我便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大革命失敗了,我和家庭完全隔絕了。母親就靠那三十畝地獨立支持一家人的生活。抗戰以後,我才能和家裏通信。母親知道我所做的事業,她期望著中國民族解放的成功。她知道我們黨的困難,依然在家裏過著勤苦的農婦生活。七年中間,我曾寄回幾百元錢和幾張自己的照片給母親。母親年老了,但她永遠想念著我,如同我永遠想念著她一樣。去年收到侄兒的來信說:“祖母今年已有八十五歲,精神不如昨年之健康,飲食起居亦不如前,甚望見你一麵,聊敘別後情景。”但我獻身於民族抗戰事業,竟未能報答母親的希望。
母親最大的特點是一生不曾脫離過勞動。母親生我前一分鍾還在灶上煮飯。雖到老年,仍然熱愛生產。去年另一封外甥的家信中說:“外祖母大人因年老關係,今年不比往年健康,但仍不輟勞作,尤喜紡棉。”
我應該感謝母親,她教給我與困難作鬥爭的經驗。我在家庭中已經飽嚐艱苦,這使我在三十多年的軍事生活和革命生活中再沒感到過困難,沒被困難嚇倒。母親又給我一個強健的身體,一個勤勞的習慣,使我從來沒感到過勞累。
我應該感謝母親,她教給我生產的知識和革命的意誌,鼓勵我以後走上革命的道路。在這條路上,我一天比一天更加認識:隻有這種知識,這種意誌,才是世界上最可寶貴的財產。
母親現在離我而去了,我將永不能再見她一麵了,這個哀痛是無法補救的。母親是一個平凡的人,她隻是中國千百萬勞動人民中的一員,但是,正是這千百萬人創造了和創造著中國的曆史。我用什麼方法來報答母親的深恩呢?我將繼續盡忠於我們的民族和人民,盡忠於我們的民族和人民的希望——中國共產黨,使和母親同樣生活著的人能夠過快樂的生活。這是我能做到的,一定能做到的。
願母親在地下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