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
凡認識蔡先生的,總知道蔡先生寬以容眾;受教久的,更知道蔡先生的脾氣,不嚴責人,並且不濫獎人,不像有一種人的脾氣,稱揚則上天,貶責則入地。但少人知道,蔡先生有時也很嚴詞責人。我以受師訓備僚屬有25年之長久,頗見到蔡先生生氣責人的事。他人的事我不敢說,說和我有關的。
蔡先生一切待人接物,他先假定一個人是善人,除非事實證明其不然。
凡有人以一說進,先假定其意誠,其動機善,除非事實證明其相反。如此辦法,自然要上當,但這正是孟子所謂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了。
若以為蔡先生能恕而不能嚴,便是大錯了,蔡先生在大事上是絲毫不苟的。有人若做了他以為大不可之事,他雖不說,心中卻完全有數。至於臨艱危而不懼,有大難而不惑之處,隻有古之大宗教家可比,雖然他是不重視宗教的。關於這一類的事,我隻舉一個遠例。
在五四前若幹時,北京的空氣,已為北大師生的作品動蕩得很了。北洋政府很覺得不安,對蔡先生大施壓力與恫嚇,至於偵探之跟隨,是極小的事了。有一天路上,蔡先生在他當時的一個謀客家中談起此事,還有一個謀客也在。
當時蔡先生有此兩謀客,專商量如何對付北洋政府的,其中的那個老謀客說了無窮的話,勸蔡先生解陳獨秀先生之聘,並要製約胡適之先生一下,其理由無非是要保存機關,保存北方讀書人,一類似是而非之談。蔡先生一直不說一句話。直到他們說了幾個鍾頭以後,蔡先生站起來說:這些事我都不怕,我忍辱至此,皆為學校,但忍辱是有止境的。北京大學一切的事,都在我蔡元培一人身上,與這些人毫不相幹。
這話在現在聽來或不感覺如何,但試想當年的情景,北京城中,隻是些北洋軍匪、安福賊徒、袁氏遺孽(安福賊徒,指北洋皖係軍閥操縱的官僚政客;袁氏遺孽,指竊國大盜袁世凱的餘黨。)具人形之識字者,寥寥可數。
蔡先生一人在那裏辦北大,為國家種下讀書愛國革命的種子,是何等大無畏的行事!
192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