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1章 悼夏丏尊先生(1 / 2)

鄭振鐸

夏丏尊先生(1886~1946)死了,我們再也聽不到他的歎息,他的悲憤的語聲了;但靜靜的想著時,我們仿佛還都聽見他的歎息,他的悲憤的語聲。

他住在淪陷區裏,生活緊張而困苦,沒有一天不在愁歎著。是悲天?是憫人?

勝利到來的時候,他曾經很天真的高興了幾天。我們相見時,大家都說道,“好了,好了,”個個人的臉上似乎都泯沒了愁悶:耀著一層光彩。他也同樣的說道:“好了,好了!”

然而很快的,便又陷人愁悶之中。他比我們敏感,他似乎失望,愁悶得更迅快些。

他曾經很高興的寫過幾篇文章;很提出些正麵的主張出來。但過了一會,便又沉默下去,一半是為了身體逐漸衰弱的關係。

他是一個自由主義者,反對一切的壓迫和統製。他最富於正義感。看不慣一切的腐敗、貪汙的現象。他自己曾經說道:“自恨自己怯弱,沒有直視苦難的能力,卻又具有著對於苦難的敏感。”又道;“記得自己幼時,逢大雷雨躲人床內;得知家裏要殺雞就立刻逃避;看戲時遇到《翠屏山》《殺嫂》等戲,要當場出彩,預先俯下頭去,以及妻每次產時,不敢走人產房,隻在別室中悶悶地聽著妻的呻吟聲,默禱她安全的光景。”(均見《平屋雜文》)這便是他的性格。他表麵上很恬淡,其實,心是熱的;他仿佛無所褒貶,其實,心裏是徑渭分得極清的。在他淡淡的談話裏,往往包含著深刻的意義。他反對中國人傳統的調和與折衷的心理。他常常說,自己是一個早衰者,不僅在身體上,在精神上也是如此。他有一篇《中年人的寂寞》:

我已是一個中年的人。一到中年,就有許多不愉快的現象,眼睛昏花了,記憶力減退了,頭發開始禿脫而且變白了,意興、體力甚麼都不如年青的時候,常不禁會感覺得難以名言的寂寞的情味。尤其覺得難堪的是知友的逐漸減少和疏遠,缺乏交際上的溫暖的慰藉。在《早老者的懺悔》裏,他又說道:

我今年五十,在朋友中原比較老大。可是自己覺得體力減退,已好多年了。三十五六歲以後,我就感到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工作起不得勁,隻得是懨懨地勉強挨,幾乎無時不覺到疲勞,甚麼都覺得厭倦,這情形一直到如今。十年以前,我還隻四十歲,不知道我年齡的,都以我是五十歲光景的人,近來居然有許多人叫我“老先生”。論年齡,五十歲的人應該還大有可為,古今中外,盡有活到了七十八十,元氣很盛的。可是我卻已經老了,而且早已老了。

這是他的悲哀,但他的並不因此而消極,正和他的不因寂寞而厭世一樣。他常常憤慨,常常歎息,常常悲愁。他的憤慨、歎息、悲愁,正是他的入世處。他愛世、愛人、尤愛“執著”的有所為的人,和狷介的有所不為的人,他愛年輕人;他討厭權威,討厭做作、虛偽的人。他沒有機心;表裏如一。他藏不住話,有什麼便說什麼,所以大家都稱他“老孩子。他的天真無邪之處,的確夠得上稱為一個“孩子”的。

他從來不提防什麼人。他愛護一切的朋友,常常招心他們的安全與困苦。我在抗戰時逃避在外,他見了麵,便問道:“沒有什麼麼?”我在賣書過活,他又異常關切的問道;“不太窮困麼?賣掉了可以過一個時期吧。”

“又要賣書了麼?”他見我在抄書目時問道。

我點點頭:向來不作乞憐相,裝作滿不在乎的神氣,有點倔強,也有點傲然,但見到他的皺著眉頭,同情的歎氣時,我幾乎也要歎出氣來。

他很遠的擠上了電車到辦公的地方來,從來不肯坐頭等,總是擠在拖車裏。我告訴他,拖車太顛太擠,何妨坐頭等,他總是不改變態度,天天擠,擠不上,再等下一部;有時等了好幾部還擠不上。到了辦公的地方,總是歎了一口氣後才坐下。

“丏翁老了,”朋友們在背後都這末說。我們有點替他發愁,看他顯著的一天天的衰老下去。他的營養是那末壞,家裏的飯菜不好,吃米飯的時候很少;到了辦公的地方時,也隻是以一塊麵包當作午餐。那時候,我們也都吃著烘山芋、麵包、小饅頭或羌餅之類作午餐,但總想有點牛肉、雞蛋之類伴著吃,他卻從來沒有過;偶然是塗些果醬上去,已經算是很奢侈了。我們有時高興上小酒館去喝酒,去邀他,他總是不去。

在淪陷時代。他曾經被敵人的憲兵捉去過。據說,有他的照相,也有關於他的記錄。他在憲兵隊裏,雖沒有被打,上電刑或灌水之類,但睡在水門汀上,吃著冷飯,他的身體因此益發壞下去。敵人們大概也為他的天真而懇摯的態度所感動吧,後來,對待他很不壞。比別人自由些,隻有半個月便被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