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講(二)(2 / 3)

它們小的時候一刻也不願停止,不停地躥跳和翻滾,這不由得讓人想到自己的童稚時期。它們再大一些就會安穩下來,人更是如此。所以有時候我們看到一個活躍的老人,看他寫出那麼飽滿的詩句,那麼好的文字,就非常驚訝和感動。

需要指出的是,這完全是非功利的熱情。所以也就愈加令人敬重。

雨果在晚年還有青春少年的衝動,歌德也是如此。他們的生命力不斷地卷土重來。而平時最常見的是未老先衰,五六十歲就開始哼哼呀呀,思想比身體還要僵化。個體之間差異很大,好的榜樣可以喚起我們的激情,幫助我們回憶童年。那些奔波的人生是有魅力的。無論現在多麼富有或多麼貧窮,要緊的是留住生命的華彩。熱情是多少金錢都買不來的。

文學的旋律

當年離這裏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怪人,或者說直接就是一個“異人”。這個人寫了很多東西,就因為癡迷於寫作,生活搞得不太好。他當時已經是個中年人,剛剛結婚。老婆是外地人,當地人把口音不同的外地人叫“挺鮁”。這是一種毒魚,就是河豚。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要把外地人叫做“挺鮁”,當地人也答不上來。有一次一個人解釋說:“挺鮁”有毒嘛,見了就得趕緊扔掉。這才讓人明白了一點。

當地人驕傲,覺得自己這裏最富裕最開化最文明,所以就瞧不起外地人。如果誰說話帶上外地腔,他們先是在心裏看不起,接上就厭惡起來。

那個“異人”有四十多歲,外地老婆剛到二十歲,身個很小,劉海齊眉—在當地留這種發型的不多。男人與遠來的朋友正談著文學,她在門框那兒探頭:長得非常好看,圓臉,像孩子一樣直盯盯地看著生人。男人立刻說一聲“滾去”,她就抽回了身子。原來他年紀很大了才從外縣娶來一個“挺鮁”,因為在當地娶不到老婆。

遠來的朋友是一個少年,他在這裏遇到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卻能夠立刻成為朋友,並受到真誠的招待—這有點像書上講的,憑著一首歌的旋律,一個人在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找到同類和朋友。文學的旋律也是這樣,也有相同的功能,憑著它起碼可以走遍半島。

那是個缺少書籍的年代。可是那時候愛文學的人真多,他們散布在一個又一個地方,默默地寫著讀著,等待著另一個與他相似的人—兩人一見麵,說不上幾句就明白了,就像對上了暗號一樣。

文學少年千裏迢迢趕來,想不到這裏有一個“異人”,這人具有這樣巨大的能量,創造了如此的奇跡……“異人”一直讀著稿子,累了就弄點吃的東西給客人,然後又翻箱倒櫃找出更多的稿子。少年給驚呆了。

半島上的人家都有炕頭櫃,就是火炕頭上有一個矮矮的櫃子,櫃子上麵可以摞放被褥,裏麵還可以裝一些雜物,比如點心一類。“異人”讀到興奮處又把被子掀掉,從箱子裏拿出一包包稿子。原來他為了節省紙,讓一頁頁擠滿了螞蟻般的小字。再看紙,那是各種各樣的:糊壁紙,黑紙,包裝紙—那一摞摞紙上大概寫下了幾百萬字之多。

“異人”不停地讀下去,不吃飯也不睡覺,讀了一天一夜,讀到東方既白。他的身體那麼好,一直聲音響亮,慷慨激昂,臉色通紅。

這期間“挺鮁”老婆還有過幾次探頭探腦,他已經無心去管了。不知什麼時候,他和遠道來的文學少年一塊兒睡在了文學的大炕上,蓋了一床沉重的藍色大被,用手彈一下被麵,會聽到金屬似的錚錚聲……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後長了娃娃臉的挺鮁老婆端上了吃的東西。剛剛吃過又要讀稿子—他已經讀完了一大摞,轉身扒拉被子,又從另一邊抱過一個大木箱,打開一看,裏麵還是一包包稿子……這是一個執迷不悟的“異人”。

“異人”當時給文學少年看執筆處的繭花—在中指下端有個不規則的棱子—他說這個老繭太大的時候也就不能握筆了,於是就得拿鉛筆刀削它一下,跟削蘿卜皮似的。

這個人一直寫到現在,但一個字都沒有發表過。

因為他的作品都是用方言寫成的,並固執地認為:離開了方言就沒有語言,也沒有文學。他用的都是當地最古老的語言,外地人根本看不懂。有人建議他做些變通,他嘴裏立刻發出不屑的一聲:嗤。

線性思維

對時間的觀念會起變化。比如我們現在的思維方式,往往局促於現成的框架裏—這是一個線性時間觀的框架。

這種思維模式左右著我們。無論是科學給出的答案,還是宗教給出的解釋,或是個人習慣的理解,時間都是有始有終的—就像太陽每天出來到落山一樣,是一條線性發展的軌跡。

這也許是我們作為單薄的個體非常局限的認識。我們可以懷疑線性的時間觀念,嚐試理解時間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即沒有起點和終點的存在。如果把時間的線性思維打破之後,思考許多問題的前提也就全都改變了。

如果時間有開始有結束,並且事物是由此發展和進化的,那麼明天就比今天要好,一切都會進步,哪怕這進步是緩慢的。我們會覺得認識是在向前遞進的,甚至會覺得人性和社會也像達爾文的進化論一樣,隨著時間的推進,適者生存,存優汰劣,慢慢地走向最後的完美。所以這就引出了烏托邦的概念—總覺得未來有一個烏托邦式的東西在吸引和等待我們,我們正沿著一條線性的時間曲曲折折地抵達那裏。

仔細想一想,這個烏托邦是否存在非常可疑。時間的真實狀態可能是渾茫無界的,它並沒有一條清晰的線索。福克納寫《喧嘩與騷動》時,裏麵的人物把一個表給打碎了,因為他覺得鍾表正在製造時間的假象。他懷疑時間可以這樣表述。

生命和宇宙的關係到底是怎樣的,我們並不知道。我們不自覺地把達爾文的進化論搬到了社會的發展上,從原始社會到封建社會,再到其他社會。也許真實的情況不會這樣簡單明了。這其中更可能包含了無盡的變化和循環往複。

魯迅曾經講過:我過去總覺得年輕人會好於我們這一代,因為社會在進化,人性在進步;但是後來發現有些年輕人比我們這一代還壞,就不再相信進化論了。魯迅以殘酷的現實為例,推翻了個人天真的幻覺。

人性、社會、人類進步這一類事情,在可見和可記憶的曆史中並不是如此,不是簡單地順著線性時間觀往前發展的,起碼沒有那麼機械和簡明。它有無數的偶然性,有各種各樣的複雜交織和摩擦,有遠遠超出人類理解力的一些異數。這或許正是常態。

文學和藝術基本上是遵循了線性思維的方法論,在表達社會義憤、社會批判的時候,仍然還是過於簡單。他們會從一條線性蹦到另一條線性,本質上的思維方式並沒有絲毫改變。用東方批判西方,或者反過來再做一遍,道理相差無幾。非此即彼是不對的,因為事物的本質可能完全不是如此。

我們生活在一個人類尚未知曉的、混沌無界的世界裏。回到這樣一種無窮的推測裏麵,打破線性思維,是為了回到更大的真實和積極之中,走向進一步的深刻。

現在我們經常會發現,那些尖音,那些大喊大叫的“勇者”,他們手裏的武器其實非常單薄脆弱。他們不過是用一種烏托邦對抗另一種烏托邦,而從來不去設問它是否存在。

巨大的虛擬

人類在認識方麵既得益於、又局限於現實的參照。我們不可能離開實有物質的坐標,因為這是我們認識論的基礎。可是如果真的像現代人大膽揣測的那樣,我們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虛擬之中又怎麼辦?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一切都需要重新解釋和從頭打量了。

有人甚至推測—也隻能是推測—我們所麵臨的所有客觀事物甚至也包括我們的情感,全都是用數字組成的,就好比一台碩大無朋的電腦中的虛擬之物。如果錯了一個阿拉伯數碼,那麼整個就要全部改變,也就是說全要亂套了,全都不存在了。

如果事實真的殘酷到如此地步,作為個體又會怎樣?有的人說,誰死掉了或出生了,誰愛上了誰,愛得死去活來—這難道也是虛擬的?對,一切都可以虛擬。數字虛擬的力量是無比的、無遠弗屆的,比如現在還可以打印出一些機械上的精密部件呢,這是虛擬之下的實在。數字是如此精密:連最最細微的部分都規定得一絲不差,無限的一切都可以存在於虛擬之中。

當然這是現代人進入數字時代的一個假設,可以用它來反觀—換一個角度理解人類生存的荒謬性、人類的自作多情。假設我們的整個世界都是虛擬的,那麼我們人類也就更加無可選擇地一意孤行了,做出最決絕、最無畏的打算,也就是說可以變得更勇敢了。

所以現在的文學藝術和過去最大的不一樣,就是思維進一步地複雜化和多元化了,更多了一些質疑的力量。這種力量的獲得,將使我們不再從一種線性思維跌到另一種線性思維之中,不再把自己當成真理的終結者,不再那麼概念化地理解生存,而是嚐試從極為複雜的奧秘入手,去探求和表達人的世界。

旁逸斜出

我們生活在一個很現實、很物質化的世界裏,它是一個巨大的陽性世界,同時也產生了巨大的倒影,形成了比以往更大的陰鬱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