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講(二)(1 / 3)

現在的大學教育過分地強調了普及和程式的觀念,比如在思想方法和傾向上,在實行人海戰術、集約化和體係化的同時,已經完全不能充分地恰如實際地肯定個體。這多少就表明了對個體的不信任,表明了不相信個體的創造力。

在思想的意義上,眾人有時候也可以是弱小的代名詞。人一旦紮成了堆,在思想上就變得軟弱無力。兩三個人可以商量事情,四五個人也勉強,到了幾十個人上百個人,就無法商量和研究深入的思想了。世界上所有大思想的發生,足以改變一段曆史一個世界的思想,都是來自個體。這些例子多到不勝枚舉。這些個體的力量才是強大的。

曆史上,誰能發現由群眾創造了一種了不起的思想體係?大概沒有。

有人可能將這種說法作為簡單的“英雄史觀”而給予批駁。他們會指出那些了不起的個體,他們的全部思想與智慧都來自人民群眾,要從群眾的實踐裏汲取和總結等等—既然承認是個體的總結和汲取,那麼最終還得承認個體的力量。

不要說偉大的思想體係了,就是一部藝術作品,由某一個組織和某一個創作班子來做,都是不能實現的。

書院推崇個體、強調個體,就因為個體的力量無限強大。

孔子、孟子,多麼有力量。當年的白鹿洞書院多麼有力量,影響了那麼多人。還有嶽麓書院,力量仍然來源於卓越的個體。

可是我們多年來越來越不重視個體,隻籠統地強調“民眾”。因為推崇大多數人,這永遠不會有錯,既好聽又安全。個別時候要利用群體,就會無限地矮化個體。這樣的語言賄賂是不費一分錢的,其實說白了不過是一種愚民政策。要愚民必先崇民。

真正推崇民眾,就要從肯定和尊重個體開始。這才是基礎,離開了這個基礎,一切也就走向了虛偽。群眾並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集體是由一個一個的活生生的個體組成的。否認了個體,哪來集體和群體?再就是,思想和物質的力量是以不同的方式表現的,比如一個群體,必然有強大的物質力量,而思想的力量,卻並不是以群體的特征呈現出來的。將物理學的統計方式運用到精神和思想方麵,是十分粗陋和錯誤的。

所以我們對於長期以來批判的“英雄史觀”之類,還要有具體的分析和打量,有新的包容。包容就是尊重各種看問題的角度,追求理性。

書院尋找和培育的,就是個體的力量。

一台機車

在現代化城市化浪潮裏,在這麼一片樓群裏要保存這樣一個書院,難度可想而知,一切不言而喻。書院的地理位置和目前所處的狀態,正是時代潮流的一個縮影。看過這裏一個航拍的資料圖片,那上麵的書院是那麼孤獨,又是那麼醒目和獨立,簡直是個性畢露。這也逼真地描述了書院的性格和存在。

無論什麼樣的事業,開頭運作都要有更大的頑強性。就像一台機車,一台巨大的機車,它準備走遠路,發動機燃料儲備應該是強韌和充足的。它已經預計要一路翻山越嶺,走向遙遠。而後來的接力也應該是這樣。如果動力及燃料不足,遇到一點點困難就會拐彎,就會妥協和改變。

好在書院現在處於第一階段,做事的全是第一撥人,是發起者,對各種各樣的困難經曆得比較多。也許它的危險在於以後,考驗留給了未來。這裏的人一旦麻痹了,疲憊了,各種危機就會乘虛而入—或者我們自己開始變質,不像剛剛上路時那樣清醒,那樣要求嚴格。不知不覺的變質是很可怕的。

就像院長本身就不合格一樣,我們並不把這裏看得有多麼高。現在麵臨的最大問題不是外部環境,而是自己的知識儲備、意誌力等各個方麵的欠缺。如果這些弱項解決了,那麼對任何不良環境的抵抗就會加強,書院的力量就會更大。當我們曆數種種弊端和險境時,與之對應的這一方則需要十分強大。作為書院有這樣的力量嗎?

美男子

書院東南方向大概十五華裏曾經有一片果園,那是龍口園藝場。果園深處有一個聯合中學,那裏很有意思,除了當地幾個自然村的學生,還有煤礦和園藝場的子弟。

校長是個美男子,曾經犯過小錯,就到這個偏遠的學校當了校長。他愛好文學,心地柔軟,在混亂時期竟然辦了一份油印刊物《山花》。他親自刻蠟版,做插圖做封麵,一絲不苟。他追求完美。他讓教師和同學都在上麵發表作品。

我們當年都是踴躍的投稿者。記得很清楚,教室門口有一棵蘋果樹,課間我們就數樹上有多少顆蘋果。隔幾天再數,少了。有可能是被風吹掉了,也可能是被人摘掉了。於是就做了一篇文章,題目是《從一棵蘋果樹看我們的責任心》。校長非常讚賞,就把它登在刊物上。

這是很給人鼓勵的,第一次領受了寫作的自豪和光榮,這種力量可以推動一個人繼續往前。所以說尋找個人事業的方向,初中這個階段很重要,比高中和大學更重要。

校長讓人難忘。後來他得了精神病,年紀也大了……美好的事物常常就是這樣的結局,多麼悲慘。

第一次見他是不會忘記的。那天聽說學校來了新校長,都去看:三十多歲,穿著中式衣服,藏青色,圍著銀灰圍脖,皮鞋鋥亮,發型也好,是“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的那種打扮。他風度翩翩,極其優雅,二胡和手風琴都拉得好,毛筆字也寫得好。他似乎沒有不懂的事情,寫詩做文都很內行。

總之那是難忘的一個人,他對大家影響很大。

熱情

人人都有難忘的少年和青年時代—一個文學少年曾經怎樣尋找文學的知音,這往往是最動人的故事。他會到處打聽寫作者和讀書人,哪裏有這樣的人,就立刻趕過去,會翻山越嶺。

熱情是人生最最珍貴的東西。所以我們說,如果一個人可以像狗一樣熱情和激動,這就是一個“異人”。我們深深地知道,所有的成功者都心懷一個最了不起的東西,那就是巨大的熱情。

我們在生活中發現,很多人並不缺少才華,缺的是熱情。我們有時候就常常問起自己:你童年少年、青年時期的熱情哪裏去了?因為我們明顯地感到,隨著年齡的增長,被冗長的時間日複一日地磨損下來,往昔的熱情已經所剩無幾了。

一個寫作者是否有這樣的記憶—即便是半夜裏寫出了滿意的稿子,也要想辦法敲開朋友的門,隻為了一次美好的朗讀。如果對方很遠,還要跨過一條河,翻過一道道沙崗,穿越一片片叢林,也從來不會猶豫。下雨下雪,踏過荊棘,腳踝劃破,這一切全不在乎。

這種熱情是從哪裏來的?

一個少年身負背囊,在整個半島地區翻山越嶺,去尋找一個個文學夥伴,忍饑挨餓在所不惜。不知走了多遠,不知見過了多少人。遇到過各種各樣的怪人,遭遇了無數的奇跡—這是因為心中有著神秘的貯藏物,它的名字叫“熱情”。

當年一些閱讀和寫作的人分布四方,他們是各種各樣的,在平原、林間、山裏,藏在各處。這些人閉塞,缺書少紙。他們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湊在了一起。他們相互幫助,在精神方麵彼此支撐。他們一般來說比文學界的那些人,比編輯和專業作者的熱情更大。那真是熱情烤人,是巨大的熱情。

無論是政經人物還是學術藝術人物,都需要巨大的熱情。熱情與未來的成就一定是相匹配的。

我們很難遇到一個人懶洋洋的,可做可不做的,卻取得了極大的成就。才華在許多時候表現為熱情,雖然它們並不完全是一回事。可能學養好,知識好,什麼都好,可就是沒有熱情。這樣的人走不遠。如果才能是二三流的,生活閱曆是第一流的,熱情也是第一流的,那麼這個人大概就不得了。

人在年輕時候熱情高,隨著年齡的增長,經過了各種各樣的消磨,會有所降低。每個人的熱情都會降低—區別是衰減的程度不同,有的人會將它藏在心底,需要時就會煥發出來。現在我們接觸不同行業的人,最大的一個不滿足,就是與之溝通的時候,覺得對方的熱情是不對等的,他們有些淡漠,總也提不起精神,不足以共事。

東部有一位寫作者,二胡拉得特別好,拉《二泉映月》能把人給聽哭了。有一份地區小報一度被他占領,一版一版登他的散文。在他大約六十多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回老家—那是初冬少有的一次大陰天,狂風大作—他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的那片海,湧起了看一下狂暴海浪的念頭。天陰得伸手不見五指,到處烏黑烏黑,這個六十多歲的人騎著自行車,迎著陣陣風沙往海邊上趕。

從他的住處到北海有十幾裏遠,他在沙路上騎一段走一段,跌了不知多少跤,不止一次摔到荊棘裏。最後一段風沙大得根本沒法挪動,他用一隻手臂擋住流血的臉往前拱。就這樣挨近了大海。白色的浪花帶著粼光撲過來,大浪卷起丈把高。他蹲在那個地方,讓風沙劈頭蓋臉打過來,一直蹲在那裏。

就為了一個記憶、一個念頭,他不辭辛苦地闖進風沙裏,臉上留下了許多擦傷。

這隻是小小的一個情節,卻沒有人多少人能夠親曆。六十多歲的人還有這樣的衝動,也不容易。生命力的衰減是可怕的事情。有時的確會感到生命的活力正離我們而去,青春正離我們而去,這是非常遺憾和無奈的。

人和人相比,最重要的是比熱情—看它如何降臨又如何消失。我們觀察一條狗,會發現這種生命真是了不起,它們有取之不竭的激情—狗和貓普遍來說比人有活力,有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