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二)(3 / 3)

其實這算是驚險的一瞬,盡管會以不同的心態呈現出來。生命正因為這驚險,也才足夠刺激。

一個記錄者在二十多歲的時候,他本人就是一匹典型的白駒。可是他會覺得自己早就經曆了很多事情,什麼都懂,成竹在胸。所以大人看到孩子們的那種驕傲,連父母都不如他的這股衝勁,就會聯想到自己當年。“白駒”認為自己什麼都懂了,天文地理無所不曉,精明透徹事事皆通。同時他們又足夠好奇,這首先表現在閱讀上:迅速地翻閱,迅速地記憶,迅速地消化,吞吐量巨大。

如果是一個作家,那麼除了閱讀還有寫作,當年的情形如同眼前:在哪個地方鋪上一張紙,寫上第一份提綱,列好第一張人物表,一口氣寫了多久,寫作過程中喝的什麼飲料,有哪些朋友去拜訪過,一切都曆曆在目。比如為了躲避幹擾,曾搬到山區一座小房子裏,這兒偏僻荒涼,壁虎到處亂跑。

幾十年早已過去了,時間確實過得迅疾,“白駒”之喻實在不虛。每個人都在談論時間的快速流失,但每個人的經曆卻大相徑庭。

現在同樣是一匹“白駒”,卻有可能在浩繁蕪雜的閱讀生活裏提前變得蒼老。網絡時代的文字製品多如牛毛,大家的選擇都會成為一大難題。誰來幫助我們?對大多數人而言,找不到一個權威,也找不到足以取信的論者,更是沒有了標準。那些從事文字批評的人、文字工作的人,不能以自己的人格做出擔保,像社會上從事某些工作的人一樣,汲汲向利,早就不能讓人信任了。

以當年閱讀的國外作品為例,那些被翻譯過來的作品大多都經曆了成千上萬人、幾百年上千年的時間檢驗,是存留在時間長河裏的真正傑作。翻譯家們花費多年心血精心譯出,他們是一絲不苟的藝術家,在譯介的過程中極有耐心,勞動的品質讓人充分信任。正是由於他們的持守和勞動,節省了讀者大量的時間,使人們拿起作品就可以閱讀,讀完就有難忘的收獲。

可是時至今日情況已經完全改變了:出版部門可以組織一個團隊,在短短的時間內譯出幾十萬幾百萬字的作品—隻要賣得好,其他都不再顧慮。這在過去是不可思議的。所以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一個人如果隻做一個勤奮的閱讀者,這已經遠遠不夠、已經有點傻了,我們將會被大量的垃圾淹沒過頂,而且引不起別人的一點同情。

於是我們隻能依賴個人的判斷力,起碼的定力,以便在這個極其浮躁、震耳欲聾的喧嘩時代裏稍得安穩,求得一種相對健康的閱讀生活。

就許多人而言,一個最可靠的辦法當然還是去讀經典。有人希望他人在這方麵提供一種靈丹妙藥和訣竅,最後聽到的卻是一些關於經典的老生常談。老生已經不是“白駒”了,也不再憂心忡忡地盯住那個時間的縫隙了,他們心裏對時間早已沒有什麼奢望。他們隻是垂首伏案,走向更加保守和踏實的古老的閱讀。

經典作品很可能是讓人皺眉的,因為許多時候它不是根據個人的興趣去選擇的,而是需要抱以學習的態度去獲取的。它們具有娛樂性,我們讀書往往就是為了獲得快樂,獲得閱讀的快感。比如某個人很懶,什麼都不願意做,隻願意看小說。還有的人因為讀小說而耽誤了工作。一切都因為書本給人閱讀的快感,有娛樂性。而今天我們麵對的一些經典作品,通常卻並沒有很強的娛樂性,比它更吸引我們的讀物實在太多了。

當我們為了專業的知識而去閱讀物理學、數學、植物學等等,總是以學習的態度進入的。文學經典何嚐不是如此,當拿到一部傳統的傑作,先把它假設成一部物理學之類的著作,把它當做自己的學業專攻,也就不會那麼強烈地要求娛樂性了—恰恰是這樣的閱讀,卻使我們獲取了最大的心靈愉悅,得到了更深刻的享受。

美好的閱讀、激動人心的閱讀,可以在任何時候發生。人生得意或坎坷都會與之相遇。那些名著幾乎無一例外地寫盡艱難曲折的人生曆程,那是弱者的奮鬥,個人的痛苦,對人生的執著追問。一個人身處逆境則感同身受,他人的文字也就進入內心,化入靈魂。

這些書中所描述的時間,在閱讀中移植到另一個生命之中,自由地延伸下去。雖然兩個時空實在是相距遙遠,極可能是幾百年或幾千年的間隔,這會兒卻能夠在閱讀者的心中無礙地、自然而然地交織一起,難解難分。時光匆促,但時光也會以這種方式留駐下來,投射到另一個生命身上。此刻時間顯示了多麼強大的綿延性。

經典作品幾乎無一例外地表達了對自然,對人類母親的依戀。當一個人腳踏大地,為自己的生存而奔波的時候,會對這種情愫有更為深長的觸動。人在原野之夜,看到高遠的星空,心中充滿了異樣的神奇。人在萬籟俱靜的夜晚,看到的星空不是黑色也不是藍色,而是紫藍色—深藍、微微發紫的一種顏色,美極了。

人們或許會得出一個結論:最美好的閱讀往往發生在人生最坎坷的奔波之期,於是也就不再以生活的繁忙、日常的困窘為由放棄閱讀。我們在抱怨生活的同時也進行著自我檢討:是不是擁有最美好的閱讀,是不是與另一個時空裏的偉大心靈對話。

我們的閱讀不過是在飛速流逝的時光中有所作為,去捕獲屬於我們自己的那頭“白駒”。它正飛馳而去,我們從小小的間隙裏望過去,絕望悲傷之餘卻要奮起一躍,設法揪住它的長鬃。飄飄的長鬃很美,它真的會被我們抓住。

原來這才是閱讀的奧秘。讀到了什麼?那是另一個時空裏的生命,是時間的痕跡,它們交錯著,成為人世間最美麗最深奧、最神奇的事物。不然我們的一生會多有遺憾和不甘,我們不能容忍這一閃而過的“白駒”就此消失。

及時行樂的思想會毀掉真正的閱讀,所以也就有了娛樂至上。而這些娛樂將使人上癮,淺淺的沒有深度和難度,享受一種懶散和滑行的快感。這種娛樂中沒有多少像樣的值得拆解和記取的瞬間,所以是一種最大的生命浪費。這個過程是對自己的掠奪。

經典作品的節奏常常是緩慢的,尤其是十八十九世紀前後的一些文字,它們跟網絡時代的節奏大不一樣,是經過了漫長的淘洗而留下來的精神鑽石。時間的寶貴顆粒讓後來的人一粒粒數下去,當然是一種很奢侈的事情。

這樣的閱讀者再加上寫作者,二者合一就是作家。單是具備其中的一項不能算做作家。僅僅閱讀當然不是作家,僅僅寫作也不是。真正的作家是深諳時間的奧秘,並能通過閱讀與那些驚心動魄的瞬間接通的人。

作家是使用全部的精力、生命的能量去完成自己對真理的追求,忍受和享用孤獨的人。當然這裏寂寞是不存在的,相反他的內心總是過於喧嘩,充滿了質詢之聲。幾千年的潮聲都彙集在他們的心裏。

如果一個寫作者放任自己,在物質主義時代趨向欲望的潮流,那就永遠不會成為一個作家。

文字背後蘊藏了經曆和隱秘,繁茂的思想,這正是他們用以抵抗滾滾時潮的致命武器—在似乎平實無奇的文字世界裏,一定是披堅執銳的。一個人沒有與時代形成如此緊張的關係,就不必走入這樣的選擇。他們需要時間的殘酷警告和無數折磨,以接受時間的最大恩惠。

一切都交付於時間,消失於時間並成就於時間。隨著時間的流動,年輪的轉動,人生的底色也就顯露出來了。生活中更冷酷更溫暖的東西一並出現了。人生之路上最難以麵對的就是那個將來,它是一生的顏色和回聲。

我們隻能一步一步丈量自己的命運,而不能跨越和超越。一個人才華枯竭了、體力不支了,好像停息下來了。不,他還在一步一步地丈量。生命還在繼續,生命還沒有終止。

那隻“白駒”還在嗎?

它當然還在,它一刻不停地奔向遠方,消逝在遙遠的地平線上。

2001年7月8日

2012年10月再訂

訴說往事

以前,我對寫作者的自述類文字總有些不解,因為他們年複一年,為讀者寫下的東西已經足夠多的了,無論是虛構還是其他,最後作者在文字中並沒有給自己留下多少隱匿的空間—一個將大部分時間用來書寫的人,完全沒有必要進一步交代自己了。

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看法有些改變了。就是說,我理解作者在某個階段寫寫自己、自己的過去,總會有些原因的,有十足的理由。

現在的這本《遊走:從少年到青年》,隻寫了我的少年和青年時代。

為什麼要應約寫這樣一本小書?

人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內,總認為自己是世界上受苦最多的人—雖然有的從來沒有這樣說過,但心裏是這樣看的。當然我們也知道,隻要是把苦難掛在嘴上的人,一般來說都有些可笑。所以他們閉口不說,卻要自覺不自覺地將自己與他人的經曆作比,結果很少發現有誰比自己經受了更多的痛苦。

這也是我的情形,是我曾經有過的認識。

當年齡漸大,經曆增多,新的覺悟總會來臨的,這覺悟對人來說也許是至為寶貴的。我開始明白:世上的人各有各的痛苦,而且真正的痛苦許多時候是落在心底的,它們並不像外部看上去的完全一樣,所以有時候真的難以作出對比。

如果換一個角度去看,我或許會發現自己不是受苦最多的人,而且還那麼幸運。我有時甚至想:少年和青年時期啊,要能夠從頭重新經曆一遍就好了。可惜這是不可能的,一切都不再複返了。

結果,我的回憶怎麼也無法令自己沮喪,相反卻是產生了難以抑製的欣悅和感激。我真的是懷著感激的心情訴說一件件往事、那些極其特別的歲月……我筆下流瀉的,更多的還是青春、青春的歡樂。

這就構成了一種懷念—懷念流逝的時光。我也許害怕一切都遺忘和淹沒在渾茫的思緒之中,所以才要一遍遍地打撈往昔。與紙上的刻記同步進行的,還有另一份工作,那就是回頭翻看自己的照片。這一切在過去是最不被理解的事了,如今卻在一一做起來。

當然這也不僅僅是懷念,還有總結。這是關於人生的階段性小結。這種小結的出現,一方麵是為了更好地向前,另一方麵也說明自己真的不再年輕了—這個事實好像第一次擱在了麵前似的,讓人心頭一沉。

撫摸這些文字和照片,就像撫摸自己的青春……

新的歲月正不可遏止地湧來,我要掮起背囊再次出發了。

(2012年5月22日,《遊走:從少年到青年》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