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啟示/人的視線
寫作對我來說,既是職業又是專業,更是心靈的寄托。對任何人而言,工作和愛好能夠結合起來,都是多麼幸福的事。愛寫作,又有時間寫作,這畢竟是幸福的,需要好好珍惜。
各種經驗都很重要,都要吸收。我不但不是一個反對城市文明的人,相反還是一個喜歡並飽受城市文明恩惠的人。就像農業文明也有很多的弱點和黑暗麵一樣,城市文明也是如此。一個人關鍵是要吸取最好的東西,不必盲從。相對來說,我們的都市文明中模仿的痕跡更重一點,原生態的荒野河流山脈少了人工痕跡,給人更為永恒的啟示。它本身所保有的原始生命力、生長力就更加強大。一個人必要親近自己的生命背景,那就是所謂的土地山川,是大自然。一座城市提供的隻是人造建築,如果僅僅局限在這裏麵,忘記了更大的生命背景,那會是很荒謬的。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學習俄羅斯文學和19世紀前後的大師作品,他們對更廣大的生命背景的關懷力,以及他們與這個背景之間的聯係比我們更深入和緊密。隨著城市化的發展,人的視線越來越被樓房擋住了,這就造成了文學視野的窄逼,造成了想象的貧瘠、思想的浮淺,作品或者要喪失自然空間。不能用農業文明和自然美去簡單地否定城市化,反過來也不能一切以現代化城市化為美,這兩者不能對立。在我們賴以生存的大背景麵前,一個人的創造往往是比較脆弱的、暫時的。有些看起來很是巨大的東西,比如一座大城市,拆掉了也就拆掉了,可是大自然除了上帝,誰也拆不掉她。
區別/一代人在不斷地老去
年輕作家自有優勢,他們身上有四五十年代、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所不具備的優點。他們在生活方式、道德評判標準等方麵都與另一代作家區別很大。他們也在走向自己的中年以至於老年,無論是在閱讀方麵,還是在與大自然的相處方麵,都在經曆必要經曆的過程,都會向前,就像我們這代人也在不斷地老去、不斷地改變一樣。
白壁德/文學以及作家是有標準的
很想推薦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白壁德的《文學與美國的大學》,他對人文主義的堅持,對那個曾經是相對恒定的、不變的人文主義價值標準的堅守,在今天看來是多麼珍貴和重要。現在我們在教育、文學、藝術等等方麵,都常常不能堅持這些最基本的普世價值,實用主義太盛,隻要所謂“成功”了,品質竟然可以不受追究、不必鑒別。這真是咄咄怪事,是物質主義和實用主義時期才有的怪相。烏合之眾既可以力量強大,又可以被空前地加以利用。所以白壁德的這本書很值得我們重讀,好好反思一下當前出了什麼問題。當然這並不是說我們對白壁德的理論完全沒有異議,要全盤接受。這本書是19世紀末寫成的,現在看來卻十分契合當今中國的文化、文學和社會狀態,尤其是對現在知識分子的精神現狀,白壁德提出的警醒非常重要。作家本來就是在物質主義時期堅守精神意義,進行理性思索的人,無論遇到多麼大的誘惑,都不能拋棄普世價值。我們不能一味向下再向下,以種種堂皇的名義迎合烏合之眾。文學以及作家是有標準的。“民眾”應該是經過時間積累的一個概念,她是昂貴的標識而不是廉價的象征。當整個社會進入一種糜爛的、勢利無義的狀態,我們每個人都會生活得很痛苦。所以在這個時候,我覺得白壁德式的反思和堅守很有意義。
機緣/作家的最大行為
作家如果恰好有機緣去做一些具體的事情,隻要有利就不妨去做。當然這與能力和興趣有關。這些過程需要付出很多,很累很辛苦也很不容易。作家最大的工作還是寫作,當他覺得在寫作之外還可以做些實事的時候,能付諸實踐固然很好。但這並不說明做一些實事就比寫作更有意義。應該說這兩者都是有意義的。對作家來說,他的最大的行為還是作品。
2012年1月—2012年11月
學習的旺季—與龍口中學生的對話
歡迎學生和老師來書院參與學術活動。一些學者來這裏講學,中學生可以來聽。
最好用更多的時間來讀古今中外的名著。現在網絡多了、電視多了,結果好像把整整一代人關在了經典之外。經典作品就像被裝上了一個隔離門,一代人關在經典作品的門外。這是很可惜的事。
中學生似乎可以少看一些電視、少上一些網。特別是網絡,它傳遞各個方麵的信息有優勢,是一個信息交流的平台,但不是一個藝術欣賞和文學閱讀的平台。有人有誤解,認為一部文學作品在網絡上看了,就不要找書看了。那是不會深入理解和鑒賞的。
語言藝術需要在紙上慢慢地讀,手不釋卷就是這個意思。網絡電子閱讀的時間長了,會引起一種生理上的不適感。在這種狀態下可以得到一些信息,不過欣賞文學作品就不太理想了。一些很好的文學作品,從網上看感覺不到它有多麼好,靜下心來讀讀書上的就大不一樣了。
了解一些社會大事、新聞專題,電視和網絡是很方便的。這些消息印在報上,就不如電子傳遞更快更多了,如果印到書上那就更慢了。所以這樣一比較,就可以知道各自的長處和短處是什麼。我們使用和利用它們的時候當然要揚長避短。
在這樣喧嘩的時期,人怎樣才能讓自己安靜下來,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沒有安靜就不會思考,不能有效地學習。現在的成年人有這個問題,青年少年更有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年齡段的人是學習的旺季。不光是電視網絡的使用要有所克製,對智能手機更是一樣。這都是方便人們日常生活的工具,要適度地利用,而不是過度地開發—有人總是說這些現代工具如何了不起,如何開發利用,結果也就陷入了誤區。開發了它們,也就封閉了自己—自己思考和用心的能力給閑下來了。
我們周圍的一切都變快了,從交通工具到其他工具都提速了。正因為這樣,我們在生活中也就變得急躁了,這是受工具影響的結果。所以我們現在麵臨的一個大任務,就是學會怎樣慢下來,因為我們的心雖然快,腦子的功能還是那樣,運算和思想的能力和過去差不了多少,並沒有比幾千年前翻了幾番。可見如果行動不慢下來等等腦子,我們的行動就會出大錯。
要學會使用一些古老和傳統的方法來對待文字。比如說要朗讀,感覺一下語言的聲韻。文學是講究聲韻的,不僅是詩歌講究聲韻,好的文學作品都有個韻率的美。再就是要寫寫毛筆字,現在的寫仿課去掉了,這是非常糟糕的事。寫大字練人的性子,讓人學會耐心,還可以體味書法藝術。每一個字都是有來曆的,它包含了深刻的科學、思想、經驗、人生哲理在裏麵。比喻說“時間”的“時”,繁體字寫法是一個“日”加“土”,下麵再加個“寸”。古代計時用日晷,是石頭做的,有時候沒有日晷,就拿一把尺子插在地上,比如春分這個節氣,到了幾點幾分,一個影子照在哪兒,量一量多長就知道了。這裏就有了太陽、土地,有了度量的“寸”,這三者之間的關係。
中國許多字都有類似的道理包含在裏麵,要研究出來,就得深入地學習。寫毛筆字有利於了解它的形意、字根、詞源和來曆,使人豐富知識,不僅道理知道了,情趣也領會了。所以寫大字,並學一點繁體字,將會使人一生受益。
還是應少讀一些通俗文學。前一段有的課本把武俠小說都放到裏麵去了,引起了很大爭議,反對聲一片。不是說武俠小說不好,而是說作教材是不好的。因為它是廣義的文學。文學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文學包含了用文學筆法寫成的娛樂文字,它大致是曲藝的範疇。狹義文學指純文學這一部分,這是詩性很強的語言藝術。平時說的中外文學經典,就是指這一類作品。
通俗小說是用來消遣的,寓教於樂,隻要寫得好也是有益的。但學習期間不能總是娛樂,我們課餘時間接觸的各種娛樂品本來就太多了。就像讀數學、物理書一樣,純文學主要是讓人學習的,學習它的語言藝術、領會它的意境和思想。這個學習的過程中當然也有很大的快感,有娛樂的成分在其中。
要多讀古文。課本上有古文,但數量有限,這是為了引人入門。如果有時間和餘力,不妨找來更多的學習。現代漢語是從古文轉化過來的,詞彙和造句也大都是從古文發展過來的,所以古文知識好,語言表達能力才會強。有沒有古文基礎,一個人在未來的發展是大大不同的。學習古文不要局限在課本上那一點,比如說學了《桃花源記》一課,就該更多地了解作者,知道這個人一生的大致情況,他還寫了哪些作品。學了《赤壁賦》,那就多多地了解蘇東坡,如果有可能再看看這個人的傳記,這樣關於作家的知識就開闊多了。
少年長於背誦,將一些好的句子、一些名篇背下來,一生受用不盡。人上了年紀,背下來的東西很快就忘記了,而小時候記住的就很難遺忘。我們常常遇到一些老人,他們口中的一些文學名句張口就來,讓人羨慕得不得了,其實他們的這些功夫就是在少年時期養成的。我們正是要抓住這個時期。
(2009年9月於萬鬆浦書院)
白駒過隙
一部作品寫完之後,就離開了創作者,變為一個獨立的生命,去成長,去經曆自己的過程。
一個真正敏感的寫作者,即便有過三十多年或者更長的文字生涯,經曆了無數風風雨雨,無數坎坷或榮譽,也還是不會變得疲遝和冷漠。他會一如既往地保持那份熱情,認真地生活、目擊和記錄。這是善良和樸實的人生。
“白駒過隙”這個漢語詞彙形容時間之快,講出了時間的真相。時間究竟是怎樣、真相到底是什麼,或許因人而異。不同的人談論時間,永遠是不同的,因為他們的立足點不同,感受不同。
文學家有自己的時間,詩人們有自己的時間。
“白駒”指太陽,是一匹白色的小馬駒,它卻在窄小的縫隙前一閃而過。天空是表盤,太陽是指針,看時間就是看太陽。將太陽視為一匹小白馬,透出了人類多少樂觀和天真的想象。
但是人人都知道小馬駒是急遽不羈的,它不是一匹老馬,不會緩步悠遊。
如果人類以小馬一樣的心態去看過隙之駒,隻會覺得有趣,而不會發出太多悲涼的歎息。這裏麵包含了青春的奧秘。實際上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會回憶起很多事情—閱讀者最難忘的當是看書的經曆,因為這是他人,是另一個生命在記錄時間,吐露時間的觀感、各種印象和心得,以及種種複雜之極的感受。說得更貼近一點,那是在表述看到那匹“白駒”時的多種多樣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