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是一種心靈需要,這樣的工作對自己精神上的成長很重要。客觀上也想讓作品有助於這個世界,即有益於世道人心。這樣的事業當然值得認真投入。開始的時候未免逞強好勝一點,寫得久了,功利心也就淡下來,隻是因為對真理和藝術的深愛才寫。
文學可能並不需要“堅守”。因為文學及文學表達是生命的基本需求,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本能,是與生命共生共在的現象,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藝術及宗教一體/狹義的文學
說到文學批評,《文心雕龍》等典籍也許是最重要的。真希望看到越來越多的後一代學人喜歡並應用它們。西方的批評方法害苦了中國人。西方的方法與自己的藝術及宗教是一體的,中國人是較難理解和應用的,所以才弄成目前這樣可笑的學院的牙牙學語。
純文學就是狹義的文學,當代批評那裏分得不細,使文學成了一筆糊塗賬,結果在學者那兒大量問題就再也講不清了。當然純與俗並不是一刀切開的,但大多數時候還是兩回事。站不到這個基礎上,文學研究是根本談不上的。
普世價值在中國當代文學這裏反映和貫徹得遠遠不夠。這是當代文學之小。文學的當代性是必須具備的,在這個前提下才有普世價值的表現。
作家的所有書都要有童心,有童趣。不過有的書兒童或者不宜看(性和暴力內容),這隻在家長和出版者那裏選擇和規避一下就行了,作家要認真寫,自然地寫,不要分得太細。
深沉的閱讀/一個特別的時代
一個欠發達的窮困國家,剛剛掙紮著掙了幾個錢,大多數人生活得還是十分艱難,比想象的艱難得多,所以大麵積的深沉閱讀是不能奢望的。但是作家和學者應該嚴格要求自己,有高標準,有恪守,這是兩碼事。
吵吵嚷嚷的環境誰都會煩,誰都會千方百計地尋找安靜的地方。但是這很難。即便關上門窗也不行,現代生活的巨大轟鳴會穿牆而入。我們離安靜還差十萬八千裏,仍然要忍受折磨。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我們生在了一個特別的時代,整個世界都處在了惶惶不可終日的追逐中。這既然是我們大家的悲劇,那就隻好一塊兒往下演吧。
我們沒有什麼足夠的自信。人的自信心也不一定使其強大,它也是有前提的。一般來說,相信勞動的意義,做一個不斷追求真理的、有理性的人,才會具備一點點自信心吧。我大致上還是一個庸庸碌碌的人,一個很能遷就的人,所以並不是一個很自信的人。我希望自己能從廣泛的閱讀中尋找智慧和力量,靠近那些大心靈。
過分地通俗/必然具備的晦澀性
實在一點說,當代的“純文學”比起真正的傑作來,還是顯得有些過分通俗了。這仍然是對讀者自覺不自覺的遷就造成的。真正意義上的個人寫作、能夠經受時間檢驗的作品,絕不會是那些一心討好讀者的文字,而是正好相反,它必然要具備一定的晦澀性。但就目前的情形來說,我們時下的作者大致上還是在寫一些比較通俗的作品、尋求讀者喜歡的作品。這方麵,我們本來應該、也能夠做得更好一些。
文學寫作在進行時,許多時候是沒有什麼現實功利性的,這是非常個人化的事情,是心靈之業,與讀者無關,與創作量也無關。但是它出版之後,就有了讀者的問題,也有了其他的問題。不過這些問題的出現,比起寫作的過程,比起寫作的本質意義,都是微不足道的。說到閱讀,不讀書的人,不具備深入交流能力的人,可以是不在話下的。其實看看書史,任何一本書,往往是開始的小印數,才更好地預示了其長久的生命力。要自然而然地拒絕烏合之眾,這是所有好書的基本特征。
不值得討論的問題/寫作的核心
有的年輕作者會“害怕帶上本地的味道”—其實人的一生都在寫自己的那塊土地,這很難有什麼例外。
我們也許沒有宗教信仰,但應該有信仰。相信這個世界具有永恒的真理並願意追求它,這就是信仰。
可能有一個意外的收獲,就是寫作這種勞動讓我們變得健康了一些。不然身體就會更糟。寫作有利於身心,這是以前沒有想到的功用。
“文學要死”這種說法是無聊之極的,不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這隻是一些與文學無關的人在閑扯,他們不明白文學與生命的關係究竟是什麼。無論什麼時代,傑出的寫作隻能是一小部分,是這些構成文學寫作的核心。浮躁是正常的,任何時期都會有各種各樣的一些問題,這並不妨礙文學。
隻是認真地表達個人/毫不僥幸地想好
我不將自己界定為專門的小說家(作者),所以我隻是在認真地表達個人,采用各種合適的方式。我平時的社會參與工作也是這些表達的一部分。當我運用一種體裁時,我就會極大地依靠它,並盡最大可能深入它的內部,以便使我的表達變得透徹和有力量。
從絕對意義上說,世界上沒有什麼不在改變。但是我們現在應該更多地研究那些不變的東西。不要說三十年,即便是幾千年來,文學的基本標準都沒有變。如果認為在這個數字時代,文學的基本標準就會喪失、會極大地改變,那隻是一種誤解。比如對語言的苛刻要求、對思想與藝術含量的精準把握、對寫作者心靈指標的細致感受,這些永遠都不會改變。
一方麵文學寫作是具有極大晦澀性的心靈之業,另一方麵這種工作又是麵對當下讀者和漫長時間的。真正的讀者是蘊含於時間之中的,寫作者要毫不僥幸地想好這一點才行。所以寫作這種事既不能為滿足當下而做,又不能一廂情願地直奔未來的“文學史”—那也是小作的。一切貴在質樸自然,要不間斷地積極地勞動下去,這才是有意義的。
故事與語言/創作的變質
我的確寫了很多膠東的傳奇故事,翻譯者很容易就把這個故事脈絡翻譯過去了。但文學不僅僅是傳奇故事,而更是語言和意境、是語言藝術。比如前幾年有幾本書,出版方其實早已經翻譯好了,隻是相關語種的專家看過了,發現譯出的重點僅僅是故事。而我希望盡可能地貼近原作的語言、工於語言才好。所以這幾部作品一直擱置著、修理著。故事總是很容易翻譯的,但是語言藝術卻很難傳達,這需要譯者做出更大的努力,首先理解原著的語言,然後再進行自己的創造,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好的作家在這方麵的要求肯定要苛刻一些—如果翻譯者不能從語言藝術的層麵上抵達,那作家就寧可放棄這樣的譯介。作為原作者,一再強調的還是譯者問題,是不僅要譯出“故事”而且還要譯出“語言”。作家主要是為本民族的讀者寫作的,雖然交流也很重要。但是如果過分看重國外的認可,一個作家的創作就會變質,就會向下滑行,本末倒置。
境外讀者對故事本身不會有困難,相反他們一般都很喜歡齊國故事。到現在為止,中國現當代小說在國外影響極廣、接受極普遍的就是蒲鬆齡筆下的那些齊國故事。這些傳奇都是很受歡迎的。但我並不是一個單純寫故事的“小說家”,而隻希望做一個合格的“作家”。
閱曆的幫助/最難忘的文學歲月
作家的每部作品都要來自個人的感受和體驗。一個能夠長久寫作的人,他的個人生活往往都是很曲折的,有很多優秀的作家生活在底層。如果沒有複雜的經曆,既不可能成為一個講故事的能手,也很難成為一個深刻的思想者。思想深度、精神境界、故事能力,更有對詩意的感受和捕捉力,都需要非同一般的個人閱曆幫助他。就這方麵來講,上天對我很是惠顧,讓我有了這麼複雜、這麼多災多難的少年和青年時光,這對我當然是巨大的寶藏。
所謂的傾訴,應該是在《你在高原》的某幾部中出現的,《古船》中也有過,但其他作品,比如我的九部長篇小說中,講的都算是“齊國(半島)傳奇”,是從古到今的“異人故事”。《你在高原》也是這樣,隻是放得更開而已。《你在高原》是體驗和磨礪的總括,有必要采取更多的寫作方法,是一種多元並進的表達,既要好讀,又要有強大的內在張力。它需要非同一般的空間感。這裏邊也許加入了報告文學的寫法、抒情詩的寫法、地質考察筆記的風格,等等。其中有個人的傾訴和沉湎,更有遊走記錄。這些隻在《你在高原》中集中呈現了,我在自己的其他作品中很少嚐試過。當我是一個“小說家”的時候,我對故事特別重視,一定不會讓詩性、觀念、理論和思想這一切覆蓋故事,或者遊離於故事之外。純文學小說不是消滅故事,而是設法讓故事變得更奇特磁性更強,隻是它一定要從語言的層麵上去實現。《你在高原》是個特例,因為很特殊,它需要“全麵出擊”。我個人特別重視自己的中短篇和詩歌創作,盡管它們的影響還不如長篇—這恰恰是我用心極多、極難寫的文學部分:一百四十多部中短篇和幾百首詩,耗掉了我個人最難忘的文學歲月。
全麵的放肆和追究/用深入的閱讀改造自己
這四十年來,我由非常刻意地經營詩歌和中短篇,走到了更加飽滿和開放地去寫十九部長篇小說,特別是後來由三十九卷、十部組成的《你在高原》。對我來說這也許是全麵的放肆和追究、總結和拷問,是與自己的一次漫長的對話,也是我嚐試用各種方法去講故事,是一個階段性的完結。現在這本自述(《遊走:從少年到青年》)出版了,可能就要開始從中年到老年的思考和敘述了,這會與以前有些不一樣,比如變得更沉著、以一種更安穩的口吻講一些更好聽更好看的故事等等。同時我也希望自己的詩心進一步煥發,再回到童年和少年。現在特別想寫詩,也特別想講故事,這二者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有時分離有時結合,所以有可能從現在開始,我的創作會多少呈現出讓自己吃驚的變化。
我很浮躁,知道自己很浮躁,所以才要不斷地在各個方麵警惕自己叮囑自己。我一直盡可能地用深入的閱讀來改造自己。閱讀對我特別重要,沒有閱讀就沒有一切。閱讀對我來說,就像《你在高原》中的遊走那麼重要。遊走是對社會、對生活現實的大閱讀,而小閱讀就是關在鬥室裏寸步不離,這種滋養更直接也更快慰。我用在閱讀上的時間最多,比用在寫作上的時間要多得多。閱讀能讓人安靜下來,讓我意識到個人的創作是多麼微不足道:世界上已經有了這麼多絕妙的作品,我還能再寫什麼?這逼迫我認真地思考、想一些辦法。各種故事都被別人寫過了,各種思想都被別人詮釋過了,留給我們的還有多少?這才是個真正的大問題。所以就不得不安靜下來,因為做得太快絕對做不好,隻能是慢慢做。有人覺得我產量很高,好像到現在已經寫了一千三四百萬字,可是我文集裏最早的作品是1973年的,那麼到現在已經快要四十年了,去掉一些現場錄音和演講稿,創作的文字其實少得很,產量並不高,平均每年不過是二十萬字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