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一個老戰兵(1 / 2)

當時在補充兵的意義下,每日受軍事訓練的,本城計分三組,我所屬的一組為城外軍官團陳姓教官辦的,那時說來似乎高貴一些。另一組在城裏鎮守使衙門大操坪上操的,歸鎮守使署衛隊杜連長主持,名份上便較差些。這兩處皆用新式入伍訓練。還有一處歸我本街一個老戰兵滕四叔所主持,用的是舊式教練。新式教練看來雖十分合用,鋼鐵的紀律把每個人皆造就得自重強毅,但實在說來真無趣味。且想想,在附近中營遊擊衙門前小坪操練的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不過十七歲,較小的還隻十二歲,一下操場總是兩點鍾,一個跑步總是三十分鍾,姿勢稍有不合就是當胸一拳,服裝稍有疏忽就是一巴掌。盤杠杆,從平台上拿頂,向木馬上撲過,一下子摜到地上時,哼也不許哼一聲。過天橋時還得雙眼向前平視,來回作正步通過。野外演習時,不管是水是泥,喊臥下就得臥下,這些規矩紀律真不大同本地小孩性格相宜!可是舊式的那一組,卻太瀟灑了。他們學的是翻筋鬥,打藤牌,舞長矟,耍齊眉棍。我們穿一色到底的灰衣,他們卻穿各色各樣花衣。他們有描花皮類的方盾牌,藤類編成的圓盾牌,有弓箭,有標槍,有各種華麗悅目的武器。他們或單獨學習,或成對廝打,各人可各照自己意見去選擇。他們常常是一人手持盾牌單刀,一人使關刀或戈矛,照規矩練“大刀取耳”“單戈破牌”或其他有趣廝殺題目。兩人一麵廝打一麵大聲喊“砍”“殺”“摔”“坐”,應當歸誰翻一個筋鬥時,另一個就用敏捷的姿勢退後一步,讓出個小小地位。應當歸誰敗了時,戰敗的跌倒時也有一定的章法,做得又自然又活潑。做教師的在身旁指點,稍有了些錯誤,自己就占據到那個地位上去示範,為他們糾正錯誤。

這教師就是個奇人趣人,不拘向任何一方翻筋鬥時,毫不用力,隻需把頭一偏,即刻就可以將身體在空中打一個轉折。他又會爬樹,極高的桅子,頃刻之間就可上去。他又會拿頂,在城牆雉堞上,在城樓上,在高桅半空旗枓上,無地無處不可以身體倒豎把手當成雙腳,來支持很久的時間。他又會泅水,任何深處可以一氽子到底,任何深處皆可泅去。他又會摸魚,釣魚,叉魚,有魚的地方他就可以得魚。他又明醫術,誰跌碰傷了手腳時,隨手采幾樣路邊草藥,搗碎敷上,就可包好。他又善於養雞養鴨,大門前常有許多高貴種類的鬥雞。他又會種花,會接果樹,會用泥土捏塑人像。

這舊式的一組能夠存在,且居然能夠招收許多子弟,實在說來,就全為的是這個教練的奇才異能。他雖同那麼一大堆小孩子成天在一處過日子,卻從不拿誰一個錢也從不要公家津貼一個錢,他隻屬於中營的一個老戰兵,他做這件事也隻因為他歡喜同小孩子在一處。全城人皆喊他為“滕師傅”,他卻的的確確不委屈這一個稱呼。他樣樣來得懂得,並且無一事不精明在行,你要騙他可不成,你要打他你打不過他。最難得處就是他比誰都和氣,比誰都公道。但由於他是一個不識字的老戰兵,見“額外”“守備”這一類小官時,也得謙謙和和地喊一聲“總爺”。他不單教小孩子打拳,有時還鼓勵小孩子打架,他不隻教他們擺陣,甚至於還教他們洗澡賭博,因此家中有規矩點的小孩,卻不大到他這裏來,到他身邊來的,多數是些寒微人家子弟。

他家裏藏了漆朱紅花紋的牛皮盾牌,帶紅纓的標槍,鍛銀的方天畫戟,白檀木的齊眉棍。家中有無數的武器,同時也有無數的玩具:有鑼,有鼓,有笛子胡琴,漁鼓簡板,骨牌紙牌,無不齊全。大白天,家中照例常常有人唱戲打牌,如同一個俱樂部。到了應當練習武藝時,弟子兒郎們便各自扛了武器到操坪去。天氣炎熱不練武,吃過飯後就帶領一群小孩,並一籠雛鴨,拿了光致致的小魚叉,一同出城下河去教練小孩子泅水,且用極優美姿勢鑽進深水中去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