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桃源與沅州(3 / 3)

一隻桃源劃子,有了這樣三個水手,再加上一個需要趕路,有耐心,不嫌孤獨,能花個二十三十的乘客,這船便在一條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遊移動起來了。在這條河裏在這種小船上作乘客,最先見於記載的一人,應當是那瘋瘋癲癲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裏,他就說道:“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若果他那文章還值得稱引,我們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蘭”與“乘舲上沅”這些話,估想他當年或許就坐了這種小船,溯流而上,到過出產香草香花的沅州沅州:即芷江。。沅州上遊不遠有個白燕溪,小溪穀裏生長芷草,到如今還隨處可見,這種蘭科植物生根在懸崖罅隙間,或蔓延到鬆樹枝椏上,長葉飄拂,花朵下垂成一長串,風致楚楚。花葉形體較建蘭柔和,香味較建蘭淡遠。遊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隨意伸手摘花,頃刻就成一束。若崖石過高,還可以用竹篙將花打下,盡它墮入清溪徊流裏,再用手去溪裏把花撈起。除了蘭芷以外,還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邊崖下繁殖。那種黛色無際的崖石,那種一叢叢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種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個如何不可言說,迷人心目的聖境!若沒有這種地方,屈原便再瘋一點,據我想來他文章未必就能寫得那麼美麗。

甚麼人看了我這個記載,若神往於香草香花的沅州,居然從桃源包了小船,過沅州去,希望實地研究解決《楚辭》上幾個草木問題,到了沅州南門城邊,也許無意中會一眼瞥見城門上有一片觸目黑色。因好奇想明白它,一時可無從向誰去詢問。他所見到的隻是一片新的血跡,並非甚麼古跡。大約在清黨指1927年“四·一二”國民黨“清黨”事件。前後,有個晃州姓唐的青年,北京農科大學畢業生,在沅州晃州兩縣,用黨務特派員資格,率領了兩萬以上四鄉農民,和青年學生,肩持各種農具,上城請願。守城兵先已得到長官命令,不許請願群眾進城。於是雙方自然而然發生了衝突。一麵是旗幟,木棒,呼喊與憤怒,一麵是居高臨下,一尊機關槍同十支步槍。街道既那麼窄,結果站在最前線上的特派員同四十多個青年學生與農民,便全在城門邊犧牲了。其餘農民一看情形不對,拋下農具四散跑了。那個特派員的身體,於是被兵士用刺刀釘在城門木板上示眾三天。三天過後,便連同其他犧牲者,一齊拋入屈原所稱讚的清流裏喂魚吃了。幾年來本地人在內戰反覆中被派捐拉伕,應付差役中把日子混過去,大致把這件事也慢慢的忘掉了。

桃源小船載到沅州府,舵手把客人行李扛上岸,討得酒錢回船時,這些水手必乘興過南門外皮匠街走走。那地方同桃源的後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經營最古職業的人物指妓女。。地方既非商埠,價錢可公道一些。花五角錢關一次門,上船時還可以得一包黃油油的上淨絲煙,那是十年前的規矩。照目前百物昂貴情形想來,一切當然已不同了,出錢的花費也許得多一點,收錢的待客也許早已改用“美麗牌”代替“上淨絲”了。

或有人在皮匠街驀然間遇見水手,對水手發問:“弄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家裏有的你讓別人用,用別人的你還得花錢,這上算嗎?”

那水手一定會拍著腰間麂皮抱兜,笑眯眯的回答說:“大爺,‘羊毛出在羊身上’,這錢不是我桃源人的錢,上算的。”

他回答的隻是後半截,前半截卻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離桃源遠過六七百裏,桃源那一個他管不著。

便因為這點哲學,水手們的生活,比起“風雅人”來似乎也灑脫多了。若說話不犯忌諱,無人疑心我“袒護無產階級”,我還想說,他們的行為,比起那些讀了些“子曰”,帶了五百家香豔詩去桃源尋幽訪勝,過後江討經驗的“風雅人”來,也實在還道德得多。

一九三五年三月,北平大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