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讀完這不是遺書的遺書,看著這無邊無際的蘆葦,此刻我才知道它們為什麼總是垂向太陽的。夕陽西去,明天還會升起;蘆葦老去,明年還會再生。我無意中吹散一根蘆毛,在那絨花點點的紛紜中,那尊群雕依稀出現,他們沒有遠去,就像這山間的蘆葦……

絨藥般的蘆毛在微風中飄搖了好久才散去。我們拜別了蘆葦山,來到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旁。溪水好清,緩緩地低吟著一支沒有名字的小曲,它究竟是唱給高山的歌還是唱給大江的歌呢?驀然間,我發現溪邊輕輕點頭的小草。莫非這幾分哀怨,幾分讚美的聲響就是唱給小草的歌謠。我似懂非懂地沿著小溪走去,因為這是通向烈士張宏陵家的路。

在落坪,1991年畢業於懷化衛校的張宏陵,算得上學曆最高的青年人,他和他的父親被人稱作“落坪鄉的兩把刀”。按理,做一例手術,鄉政府都要付給醫生40元手術費,然而他卻從未拿過一分錢,僅此一項,幾年來,他就為鄉政府節約了上萬元的資金。如今他去了,破舊的手術室裏隻留下他工作中用過的幾件遺物,隻留下他親人和同誌們對他的評說。他實在太平凡了,就像那溪邊默默無聞的小草。然而他有他的生活追求,就像小草能綠滿天涯而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一樣。他熱愛生活,可是他更愛他的計生工作。他原本希望小草也能開出並蒂花,然而直到他離開人間,妻子那朵小白花依然搖曳在寒風裏。

聽人說,他和心上人今年2月就領了結婚證,可因為計劃生育的“春突”工作“夏突”工作,他沒有時間舉行人生難得的一次婚禮,他隻得將婚期一次次推遲,最後改期到10月1日。誰知他們沒能等到花好月圓的一天,隻落得“夢中共剪西窗燭,醒時已是人去空”。妻子侯珍玉萬萬沒有想到,她沒有戴上紅花卻先戴上了白花,沒有蓋上喜帕卻先係上了孝帕。

在我眼裏,這喜字是宏陵的鮮血書寫,這燭花就是珍玉的淚花凝結。我們在她的新房裏沒有找到侯珍玉,卻在張宏陵工作過的桌前碰到了她。她沒有哭泣,隻是強忍悲痛回答了我的提問。

這就是我和烈士家屬的對話,這就是一個20歲女人的情懷,她不知多少次地翻閱了張宏陵的生前筆記,她不知多少次地看過宏陵6月20日晚8點的最後工作記錄,這記錄離宏陵犧牲時僅僅幾小時,這不就是他的遺書嗎?她得接著他的遺言寫下去,她得沿著他的路走下去。

我不願再去觸痛她尚未愈合的創傷,悄悄來到那條清清的小溪旁。這小草雖到初冬卻依然翠綠,雖帶淚滴卻依然晶亮。我有意摘下一片小草葉子合進我的記憶,他們沒有遠去,就像這溪邊的小草……

我們邁著沉重的步伐,幾次穿越那條長滿小草的小溪,來到了一片空曠的田野。此時的田野已沒有春的嫩綠,也沒有秋日的金黃,隻有守護神一樣的稻草堆排列在田野旁。帶路人告訴我們,穿過這無數的草堆,爬上一個高高的石坡,就到了烈士鍾誌剛的家。

鍾誌剛是大合坪鄉覃明頭村楊家嶺人,他曾站在這嶺上為家鄉歎息,為家鄉灑汗,他多麼想家鄉很快富裕起來,然而,他過早地去了,隻留下鄉人的遺憾和眼淚。

他們哭訴著鍾誌剛的為人品格,哭訴著他的獻身精神。鍾誌剛統管全鄉水利水電建設,也統管水電建設器材和資金,他還兼管全鄉各戶的水電安裝和修理。然而他卻一塵不染,從來不拿農民一分錢報酬。他隻是拿著他的每月90元工資,在全鄉的高山大川中拋灑著他的汗水。可以說,這裏的每一根電杆都印著他的指紋,每一條線路都流動著他的心血。他曾帶傷去縣城購買器材,他曾帶病去水壩檢查工作,他當了20年村幹部和4年招聘水利員,直到今年5月才轉正,可惜這轉正來得太遲太遲……

在村民的眼裏,唯一能給他安慰的是今年4月,縣委授予了他優秀共產黨員的光榮稱號,並給他200元獎金。可他把這筆錢寄給在長沙讀書的兒子,還在信中叮囑:“200元錢,你150元,另外50元給火場鄉小符同學,因為他家裏比我們更困難……”

也許就因為他這種奉獻精神,他工作了幾十年,家裏仍然一貧如洗,就連這簡單的幾張桌椅還是鄉黨委書記送給他的。

我有些不可思議,重新走向那片希望的田野,我想大聲疾呼:是他的生命之水灌溉了田野,是他的生命之光塗染了金秋,他為什麼還是如此的家境呢?茫然間,那草堆化成了他的形象,繼而又化成了草堆。我終於明白了,他把金色的穀粒都獻給了別人,而自己……我望著冬日的太陽,急切地打開了日記本,寫下我的傷感和敬意,他們沒有遠去,就像這田邊的草堆……

草堆的形象在我的腦海裏久久不能消失,直到一條寬闊的溪流橫在麵前時,那座小木橋才把我從沉思中拉扯回來,那橋通向烈士張英老師工作過的地方,他曾在全鄉9所村小中的8所學校任過教,那些學校的附近都有橫溪而過的橋,有些地方是小跳橋,有些地方是小吊橋,更多的地方則是像我腳下的小木橋。溪水清清,流去了多少記憶;小橋悠悠,隱現出多少師生感情。聽說張英每到一個村任教,那裏的入學率便躍居全鄉第一。我們沿著無數的小橋來到了張英犧牲前所在的落坪鄉中心小學,在操場找到了烈士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