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鈴搖晃著小村,也搖晃著我的靈魂,我的記憶翻開了一個蒼白的日子。1995年3月29日,高山皺起眉頭,長天緊繃著臉,小白花豎起耳朵,傾聽溪水吟唱著一曲不該吟唱的哀歌:石門縣九渡河鄉雙堰堤村黨支部書記袁誌順因積勞成疾,累死在家鄉的小路上,終年62歲。我還沒來得及品味“累死”兩個字的真正含義,一個聲音便向我訴說起老支書臨終前72小時的辛勞過程。
聽著那讓人心碎的敘述,老支書不也是一條牛嗎?我順著鄉親們指點的小路,去尋找老支書倒下的地方。此刻,山坡上沒有牛的蹤影,我的腦海裏隱約著牛鈴的輕搖聲,那究竟是老支書的英靈,還是老支書沒來得及說的遺言呢?他是因為三天三夜沒合眼而倒在這裏的,他是為了落實明天架設廣播線路的勞力問題而倒在這棵桐花樹下的。聽人說,他臨終前隻剩下40公斤的身軀。
他太累了,我的腦子裏出現了一片搖晃的紅葉,此刻,我才懂得他不是倒下,而是隨風升騰,不然,這滿山滿嶺的桐樹為什麼會在這個季節裏開出聖潔的花朵呢?他的確是一條勤勤懇懇的老黃牛,那輕搖的牛鈴聲時時都會搖醒鄉親們的記憶。當年,雙堰堤村隻是一座座犬牙交錯的石山,幾塊“幹魚腦殼田”,流傳下一首民謠:“下雨怕衝,天晴怕旱,一年到頭就長草稈稈。”直到60年代末,這裏的人平均收入還不到百元。1970年春的一天,也是桐花盛開的時候,在曾家埡村當“客籍”黨支部書記的袁誌順重返故土,擔任了本村的黨支部書記。從此,他在這塊土地上帶領鄉親們墾荒、耕耘、致富,直到他倒下的那一刻。
我朝著老支書走過的地方走去,傾聽著鄉親們對他的懷念。
我望著高築的水壩,想起了他的汗水,他的鮮血,他手上的老繭和幾次昏倒卻又站起的鐵人精神;我望著那彎曲而漫長的村級公路,想起他那鋼釺,他那鐵錘,他那草鞋和他脖子上的青筋以及太陽色的脊梁。
他原本是希望和鄉親們一起點燃勝利的鞭炮,共享通車的喜悅,然而,他卻在這個時候倒下了;他原本是希望再度撫摸秋天的金黃,同慶豐收的季節,可是,他卻在早春的風雨中長眠於地下。我無法想通這人生的必然,隻想學著那位村姑的樣子,采盡田邊的小花,覆蓋他的墳塋,讓他在地下也能看到山花盛開的春天。
朦朧中,我仿佛又一次聽到叮當的牛鈴聲。我追著牛鈴聲爬上山頂,那牛鈴聲仿佛是從西沉的太陽裏傳出,猛然間我明白了,他沒有西沉,明天還會升起,他不是遠去,而是回家。我也深信他一定會回來的,因為他每次外出都回來了,不是帶回黨的政策,就是帶回一種精神;不是帶回一條經驗,就是帶回一條致富的路子。高產油菜的種子是他帶回的,“雙兩大”的栽培技術是他帶回的,栽種茶葉、杜仲的經驗也是他帶回的。前兩年,老支書還拿出自己多年的積蓄,從外地買回了15000株橘苗和8000株板栗苗,分別送到農戶手中,僅僅兩個冬春,全村新植的經濟林人平達到12畝。這一次,他怎麼會不回來呢?
我聽著他們的訴說,看著這些老支書發給大家的橘苗,沒想到他每次出門為鄉親們辦事的出差費也從未報過。我不可思議地朝小村的各個角落走去。我走進高風亮節的竹林,聽到了牛鈴丁當;我走向清澈見底的小溪,聽到了牛鈴輕唱;我走向開滿小花的田野,聽到了牛鈴震響。我終於懂得了,是因為老支書在這裏奮鬥了幾十年,這裏才會有這樣的村落;是因為老黃牛在這裏耕耘了幾十年,這裏才會有如此的春光。
1994年,該村人均收入達970元,80%的農戶告別了“幹打壘”的住房。看到村裏的變化,我為長眠的老支書感到一絲欣慰;看到他家的情景,我的心又一陣酸楚。這就是他的家嗎?一個辛勤了一輩子的老支書的家嗎?土房、破帳、爛桌、舊床,加起來還不到300元吧。頓時,我的頭在發昏,心在作痛,我差點抑製不住自己的淚水……
我們依依不舍地告別了老支書。一路上,隻見春花還在開放,春筍還在拔節,春水依然向前湧去。我們默默地告別了老支書。一路上,聽見牛鈴丁當響,它搖著小村,搖著大山,也搖著每個人的心。這聲音像是呼喚一個生命的複活,也像是呼喚一種精神的回歸。
春筍為什麼長,稻穗為什麼黃。
麥苗為什麼綠,菜花為什麼香。
老牛為什麼不知累,牛鈴為什麼叮當響。
我的那個男人喲
別人說他好,我卻怨他傻,別人說他傻,我又覺得他好,我無法說清這種愛與怨的交織。也許,也許就因為我是他的妻子吧。
(一)
記得1958年3月15日那天,我這個大姑娘嫁給了他那個大小夥,他,就是現在人們時常掛在嘴邊的沅陵縣黃壤坪鄉武裝部長張其榮。
結婚那天,我們沒有花轎,也沒放鞭炮,隻是林中的鳥兒多了幾句。我跟著他,從山的那頭走到了山的這頭,從媽媽的懷裏走進了他的懷裏。
洞房儉樸得像他那個人,隻有大紅被麵的婚床還有一點新婚的氣息。我和他坐在床沿前,想說的話不知都跑到哪裏去了,屋裏靜得能聽見對方的心跳。我們望著窗外交頸相吻的桃花和李花,默默地等待月亮的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