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私奔的前一天夜裏,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整晚都沒有睡意。她收拾好東西,包了幾件襯衫和衣裙,給她的女友,一位多愁善感的小姐寫了一封長信;另一封信給自己的父母。她用最動人的辭句向父母道別,陳述愛情的來勢不可抗拒,央求父母饒恕她的過失,她在信的結尾寫道:如果有一天她回來時父母親已原諒了她的過失,那將是她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她封好兩封信,封口蓋上圖拉出產的圖章,圖章印出兩顆燃燒的心和文縐縐的題辭。然後在天亮前她躺倒在床上,打了個盹兒,但是她的腦海裏時不時浮出陣陣幻影。一會兒,她恍恍惚惚覺得,正當她坐上雪橇去結婚的那一刻,他父親一把抓住她,把她從雪地上飛快地橫拖過去,然後扔進黑咕隆咚的無底深淵……她整個身體都墜入深淵,心裏有說不出的恐懼;一會兒她又看見弗拉基米爾倒在草地上,一臉慘白,滿身血汙。他就要死了,用刺耳揪心的聲音說話,求她跟他趕快結婚……一些不成形的、不連貫的幻象接二連三地從她眼前閃過。終於,她從床上爬起來,臉色比平日更加蒼白,並且果真頭痛了。父母看出了她心神不定,慈愛地、關切地,連連探問:“噢!我親愛的女兒,你怎麼了?病了嗎,嗯?”——這一切,使得她心都要碎了。她極力安慰他們,想裝出快活的樣子,但除了搖搖頭,什麼也做不好。到了晚上,想到這是自己在家裏度過的最後一刻了,她的心緊縮起來。她覺得自己還僅剩半條命了,心裏暗暗地跟家裏人和身邊的東西一一告別。
開晚飯了,她的心咚咚直跳。她嗓音顫抖地宣布,她不想吃飯,便離開了父母。父母吻了她,如同平常一樣祝她“晚安”。她差點兒哭起來。回房後,她倒在靠椅裏,淚珠兒一粒一粒直往下滾。使女勸她鎮定,勸她打起精神來。一切準備停當。再過半個鍾頭,瑪利亞就要永遠離開父母的宅子、自己的閨房以及平靜的生活了……戶外起了暴風雪,風在吼,百葉窗在抖動。她覺得,一切都暗藏殺機,一定不是什麼好兆頭。不久宅子裏安靜下來,大地沉沉睡去。瑪利亞披一條花披肩,穿上暖和的外衣,手裏提著小箱子,出房走到了後門口。使女跟在後麵,拿兩個包袱。她們進了花園。暴風雪沒有平息,風迎麵吹來,仿佛想抓住這個年輕的私奔女。她們好不容易走到花園的盡頭。雪橇已經在等候著她們了。馬凍僵了,不肯規規矩矩地站著不動。弗拉基米爾的車夫在車輪前麵走來走去,勒住馬兒。他攙扶小姐和使女坐進雪橇,放好包袱和小箱子,抓住韁繩,馬兒便飛跑起來。讓我們把小姐暫時交給命運之神和車夫傑廖希卡的趕車技藝去保護,現在回過頭來看看咱們年輕的新郎吧!
弗拉基米爾坐車趕了一整天的路,早晨他找了冉得林諾村的神父,好不容易才跟他談妥,然後到四鄰的地主中間去找證婚人。他去找的第一個人是個退職的騎兵少尉,四十來歲的德拉文,德拉文非常喜歡這份美差。他說這種冒險使他回憶起已逝的美好時光和驃騎兵的惡作劇。他留弗拉基米爾吃午飯,並且要他放心,還拍拍胸膛包下了找另兩個證婚人的差事。果然,吃罷午飯,就來了一個蓄有唇須、靴子帶有踢馬刺的土地丈量員施米特,還有縣警察局長的兒子,一個十六歲的小男孩,他前不久才參加驃騎兵。這兩個人不但欣然接受弗拉基米爾的請求,甚至還對天起誓,不惜犧牲性命為他效勞。弗拉基米爾心存感激地對著他們深深鞠躬,互相擁抱然後回家張羅去了。
天斷黑已經好久了。他向自己信得過的車夫傑廖希卡麵授機宜,詳詳細細布置一番,然後打發他駕起三匹馬拉的雪橇去涅納拉多沃村,再吩咐給自己套好一匹馬拉的小雪橇,他沒有再請車夫,而是自己一個人動身到冉得林諾村去,大約兩個鍾頭以後瑪利亞·加夫裏洛夫娜也應該到達那裏了。他認得路,全程隻要二十分鍾。
可是,弗拉基米爾剛剛出了村口來到田野上,隨之風也來了,暴風雪鋪天蓋地而來,他啥也看不見了。一分鍾以後,道路就蓋滿了雪。四周景物全都消失在昏黃的一團混沌之中,但見一片片雪花狂舞,天地渾然莫辨。弗拉基米爾發覺陷在田裏,於是想再趕到路上去,但卻白費勁。那匹馬瞎忙一氣,時而跑上雪堆,時而陷進溝壑,雪橇時時翻倒。弗拉基米爾費盡心力,但求不要迷失大方向。他覺得已經過了半個多鍾頭了,而他還沒有到達冉得林諾村的叢林。又過了十來分鍾,還是看不見叢林。弗拉基米爾駛過一片溝渠縱橫的田野。暴風雪還沒停,天色不開。馬兒也疲倦了,身上汗流如注,它不時陷進齊腰深的雪裏。
這時候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恐怕迷路了。弗拉基米爾刹住雪橇,開動腦筋,使勁回憶和思索,於是斷定應當朝右拐。他便掉轉雪橇朝右趕去。那匹馬敷衍塞責,挪動步子。他在路上足足花了一個鍾頭了。冉得林諾村應該不遠了。他走著,走著,田野沒個盡頭。到處是雪堆和溝渠,雪橇時時翻倒,他也就時時把它扶起來。時間在消逝。弗拉基米爾著實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