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會唱歌的葉子(2)(1 / 3)

“這裏的狗,明天便要就死。我建議你們在這裏揀一隻,也好救出一條狗命。”

小喬一麵點頭稱是,一麵流露出痛惜的眼光。狗警接著又說:

“狗跟人有時真相像得厲害。你看看籠子裏的狗,有的仍是無憂無慮不知死之將至,有的一見人來就百般諂媚求人饒命,有的整日畏畏縮縮怕兮兮的。隻有那一隻,你瞧……”

我們看見了老黃毛。眼睛好亮好亮,仿佛含淚,然而卻又神色安定直挺著腰身坐在那兒望我們。它好像已經非常明白自己的命運,卻又不屑於跟別的狗一樣叫叫嚷嚷,躲的躲,討好的討好,賣乖的賣乖。一副“好漢”狀,反叫人一見心裏發痛。

“我們要他。”小喬立刻說。

老黃毛出了狗監,繞著小喬的腿轉了好幾圈,壓著嗓門嗚嗚地叫,在陽光下又昂首高叫了兩聲。它一會兒衝跑到我們前頭,狗學校借給我們的狗圈都拉不住,小喬險些兒跌倒;一會兒它又往後頭跑,不知所措一般。不多久,就安靜下來。等我們送它去狗學校“住校”,臨走時,它竟很有節製地隻朝我們搖搖尾巴,眼裏又湧現那種勇敢悲壯的神色。我對小喬說:

“老黃毛真有大將之風。”

“什麼意思?”小喬問。

“就是紳士,老黃毛是個紳士。有你這位淑女當老師,真好。”

“媽媽,要是我們不住公寓了,可不可以把老黃毛接回家去?”

“不成。你難道忘了?狄博士說的,這些狗是為了給盲人帶路才馴養的,它們將來不是你們的,是盲人的。不能有私心啊。”

按照狄博士的理論,用孩子來當老師比“大人老師”鐵麵的刻板訓練效果要好得太多了——除了省錢之外。因為孩子有純潔無私的愛,在訓練時會不知不覺教給狗兒,狗兒因之亦可以回報到盲人身上。並且,這份愛可以使得訓練期間縮短許多——又可以節省下不少的經費。

小喬真是喜歡這份工作。晚飯桌上從來沒有不誇讚她那位“學生”——老黃毛的。我去接她“下班”的時間是愈來愈往後延了。有一次我去接她,狄博士找我到辦公室“密談”:

“愛玲,我不能不告訴你我的憂慮。我看小喬太愛老黃毛了,將來必要傷心。”

我心頭一震。完了。我的不安,我很早便開始的迷糊的不安,終於眉目清楚地來到眼前。

歸途,我對小喬說:

“我已經替你給老黃毛選了‘親家’,是位胡裏歐太太,她車禍傷了眼力,快要全盲了。現在她又懷了孕,快要有孩子。我想她是狄博士那些盲人名單裏頭最可憐最需要盲人狗的人了。你說,好不好?過些時候,我們就可以把老黃毛‘嫁’出去啦!”

小喬不說話,晚餐吃得無心,到睡時才說:

“媽媽,我想我這輩子不要嫁出去,好不好?”

我的淚幾乎被她引出來。我也舍不得老黃毛啊!

“結業”那天,一共來了十位盲人,胡裏歐太太是其中之一。他們由“小老師”手中接過受訓完畢的狗兒,在操場上練習了一次。操場上有坑有柱子有石塊,坑是台階、柱子是紅綠燈、石塊則是障礙物。狗兒帶著盲人——過了關,就算畢業。也有畢不了業的,要再接受訓練,盲人則失望地回去,再等下一期的“結業”式。

老黃毛與胡裏歐太太似乎有緣,搭檔得極好。狄博士握著小喬的手說:

“老黃毛有個極好的老師之故。恭喜你,小喬。”

小喬驕傲地笑了。我看到她眼裏居然也有了老黃毛一樣的神色——勇敢而悲壯。

分手時,小喬摟著老黃毛親了又親,然後,站起來領它到胡裏歐太太的車上,胡裏歐先生一再道謝。老黃毛在後座上探出頭來朝小喬哭一般嗚嗚低鳴,像我們第一次見麵,領它走出狗監時的那種聲音。世上至樂與至悲也許是不容易劃清界限的。車要開了,小喬隻說:

“老黃毛,你去吧!”

狗和孩子,一樣的神色。

我走過去,輕輕喚了一聲:

“小喬……”

她緊緊抱住我,淚水一滴滴滑下她天真無憂的麵頰。

像現在一樣。

啊,在人生這個愛的旋渦裏,我是應當怎樣地教導我的孩子才能使她不至於慘遭滅頂呢?

闌幹拍遍

昨天我夢見了母親。

母親還是那樣的漂亮,那樣的幹淨,穿著鵝黃睡衣和睡袍,雖然是因病躺著的,卻依然有說有笑。她說累了,便合上眼安詳地睡去。而我卻醒了過來,滿室昏黑,想起自己已是沒有母親的人了,母親和我從此竟隻能在夢裏一見,夢裏匆匆地一見!我的眼淚便止不住地翻湧而出。

我四月十九夜晚由姐姐那兒得知母病,於二十三日倉促返台。當時父親還反對我立即回去,因為想瞞著母親不讓她知道實情:

“我們隻告訴她得了風濕性肋膜炎。我們的房子濕氣太重不宜養病,所以,已讓她去卓媽媽家中暫住,我好賣房子。我最不敢告訴的人就是你。太想不到的事……”

父親在電話那頭突然崩潰,悲泣起來。相隔千裏,那一刻我多麼恨自己在海外,母親在世隻剩下兩個月到一年的時日了,而我報答過她的是什麼呢?無非是一點點精神上的虛榮,卻無半點實質上的安慰。我恨我們姐弟四人各自飛開,獨留父親,在最悲痛之際,四無依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