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炎夏八月,而殯儀館的靈堂不敷使用,時間表緊緊湊湊,母親的葬禮排在兩個星期之後,給她注射了大量的福爾馬林是我返台前就已決定的。一切肉身之外的東西都給取下來了,連她心愛的玉鐲。
那隻冰涼冷硬的玉鐲子,最後雖然還是放在母親的身畔入棺殉葬了。我痛的是:明知是她心愛的東西,都不得不由人強取下來,最後卻因手腕僵硬如石戴不回去了。
父親式的葬禮差不多定局的時候,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基督教的事情,我全不懂,母親在世時雖算不得虔誠,總是領過洗的。”於是,臨時又由我去安排在發葬之前加上一台追思禮拜。
我不知道她新屬的教會,我聯絡不到她來往的教友,我八年在外竟與她生疏至此;而父親,他亦不知,令我衷心慘然。結果來參加禮拜的,泰半是我和弟弟的朋友。那時候,我才猛然警覺了——母親遺留下的肉身,已不是她的,亦不是我們的,真正像是屬於造物的那位主人的。
葬禮前夕,為守靈之夜。我到母親去世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可怕的夜晚。
天黑時分,隨同葬儀社的一位小姐,披麻戴孝,舉著一炷香,由父親帶領魚貫走入停屍房,名為“接靈”。進去以前,我們得統統跪在地下磕頭,磕完頭站起身來房門一開,赫然是滿屋子的屍身,一個接一個地躺在床上,燈光又昏暗到不辨男女的程度,最糟的是腐屍的氣味撲鼻而來。在醫學院裏混過來的我,此時的神智都已嚇成糊塗的狀態,更不用說我的姐姐和表妹。黑暗裏我都可以感覺得到她們幾乎要暈過去一般地抖顫。而父親卻急急地跑上前去在兩位化裝師的手上塞了兩個紅包,求他們輕手輕腳勿折傷了母親。我的眼淚一串串垂掛下來……
夜很長,靈堂裏蚊子又狠又多,外麵院子裏還有肥貓追殺老鼠、老鼠尖叫的聲音。我不停地折著冥紙,看它們變成金元寶、銀元寶,拿去燒了再折,折了再燒。我不以為母親需要錢用,我不以為母親能享受她的安詳,如果她知道我們是處於恐怖之中。
人家說中國人像散沙,我總覺得中國人連生死都是大家的,不是個人的。那蒙頭蓋臉的粗麻布孝服、淚、汗與號哭,還有壯壯實實的喇叭聲,是孩子們一聽見就要趕到門口來看的那種熱鬧。
至今我還時常想到:殯儀館賺了那麼多的錢,為何不能把環境改善一些?蚊子是可以沒有的,腐臭氣是可以免的,停屍房是可以美的,唯有賺得的錢卻是帶不走的。
為父親買好了來回的機票,他才舒了口氣。好像怕我們要阻攔他去做一樣什麼傻事。千裏迢迢要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隻為了趕在母親的忌日去給她上墳。母親,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說你是個幸福的女人。
對於不能領受愛的好處的人而言,愛又有什麼用呢?生前,那樣地不能兼容,死後還要再聚首嗎?我寧願相信三生緣定的說法了。母親,若不是你前世欠著父親的,來世他會還你的。啊,母親,我們都為父親的厚愛感動,為什麼唯獨隻有你不能領受?不能在生前領受?年年為愛上墳,不辭千裏,千萬人中又有幾人?
我願母親有靈,可以看到這位一捧花、一把淚巴巴地由千裏外飛回去的上墳人——還是那個生生世世不怨悔的“冤家”。母親啊,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說:你其實是幸福的。
母親的遺物
母親的葬禮過後,父親對我說:“你母親的東西,有想要的,都盡量帶去,免我傷心。”
我取了母親的一隻戒指、一副眼鏡以及一包她未完成的針線。
那隻白金戒指,鑲著三顆小得不能再小的翡翠,一字排開,並不值錢,但是卻異常地清秀。我回台灣去的時候,有幾個報館和出版社請我吃飯,母親嫌我“清高”得難受,硬要強我在她的首飾裏挑幾樣來“披掛”,我就隻選了這一隻戒指。我說:“穿金戴銀不是我的風格。這一隻還是你的麵子。”她笑笑,訓了我幾句“不懂世事”的話。
其實,母親的首飾在前年來美時已大部分給了兒女,就連“未知”的媳婦們也預留著一份,像是冥冥中有誰在促她安排了後事。可惜,那時候我們多鈍。或許,由死亡者的眼裏看來,沒有人不是愚鈍的吧?不然,為什麼這與生俱來的死亡,我們卻要等到最後的一刻才能明白它的厲害?“死生契闊”——生的世界,死的世界,相隔幾何?竟“闊”到無從感應的地步了。
首飾,對某些女人來說,也許隻是錦上的花,可有可無。但是,對母親,卻是雪裏的炭,不可或缺。家中有急,先花的就是她的金飾。喜慶宴酬,更是她用以炫耀的工具——或許所想要炫耀的並非金錢上的,乃是精神上的——心理學家們都說:珠寶能帶給女人自信,帶給女人安全感。(是有所欠缺的一種補償吧?)然而,終母親一生,沒有一樣首飾是父親或我們兒女送的。父親跟她之間有很深的“婚姻溝”,我們兒女則尚無餘力。在她生命的爐子裏,我們任意一塊一塊地取走了她的炭而不自知。她也不喊冷,她燒自己取暖。我們,唉,真是何其遲鈍!
母親的眼睛很漂亮,可惜,沒有遺傳給我們,又有點兒近視。十年前,她還不需要天天戴著眼鏡,可是她摘下來隨手一放,過後老是忘記放在哪兒了。我總是笑她:“憑這副記性怎麼能打麻將?”不久,外子再度出國,我帶著女兒搬回娘家。有一次,母親要看電視京劇,又在手忙腳亂地找她的眼鏡,不料女兒搶先一步:“外婆,外婆,眼鏡在這裏。”之後,替外婆找眼鏡就成了女兒的專差。三歲不到的小胖子,咚咚咚咚跑來跑去地給外婆找眼鏡,是母親最樂於與外人道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