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就像一把無形的傘,罩著我,遮著我,盡量不讓我受到無論是來自自然界還是人世間的風風雨雨的侵蝕,為了兒子她甘願作出任何的犧牲。而我呢?許多時候母親於我隻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即便在下鄉插隊最初那段最艱難、最孤獨,也應該最思念親人的時日裏,我也從沒有夢見過母親。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至少說明了其實我對母親的思念、牽掛並非是刻骨銘心的。而母親則不同,在我回家的日子裏,母親告訴我,她經常夢見我:夢見我那冬涼夏暖的知青小屋;夢見我挑著擔步履顫顫走在田塍道上;夢見我因為做了夾生飯而趴在灶台上無奈地嗚咽……當她看見田野中農人在烈日、寒風中勞作時,她的心就緊了,她的最敏感、最柔弱的部位就會隱隱作痛,隨後痛楚就從那雙混濁的眼睛裏流出來。母親時時刻刻都想著張開她溫暖的羽翼來庇護她的兒子,她總覺得欠了兒子什麼,隻有不停地為兒子做些什麼,為兒子想些什麼,才能讓她那顆善良美麗的心平靜下來。
我從農村返城,母親為我雀躍;我戀愛結婚,母親替我欣喜;我生了女兒,母親又主動攬起了撫養孫女的重任。一直來,母親就像一把溫暖又溫馨的巨傘,在我遭烈日烘烤時,為我遮陽擋熱;在我受寒風淫雨吹打時,為我擋風遮雨;當我在人生道上蹣跚跋涉、不堪重負、身心俱疲時,為我撐起一片綠蔭濃濃、涼爽宜人的天。
五
現在,母親老了,該我盡孝道了,為母親擋風遮雨了。我把雙親安頓到了寧波,雙休日做一桌菜與父母共進,平時勤打電話問安問好,按時買米換煤氣,囑咐母親有什麼事盡管吩咐我。我認為我已經盡到做兒子的責任了。那天下午,母親打我電話,說是這兩天胃口不好,想吃西瓜,讓我得空買兩個過去。她特別強調沒空就不必了。電話裏母親的聲音和平時的明快利落截然不同,記憶中母親從沒這樣要求過我,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對,當即買了西瓜趕過去。
一進門就見母親斜倚在床上,父親坐在沙發上。母親欲從床上坐起來,但動作生硬、緩慢,表情痛苦。我趕緊過去攙扶:“媽,這怎麼了啊?”母親這才告訴我,兩天前她在收拾天井時,一腳踩空摔倒了。我的心猛一下抽緊:“媽!沒事吧?”母親臉上強綻開笑靨,又推開我攙扶她的手,向前跨了兩步:“已經兩天了,你看有沒有事?”母親看我的眼光裏裝滿寬慰和慈愛。然而,就在她跨出那兩步,不!確切地說應該是挪出那兩步時,她咬牙強忍痛楚的臉色和故作鎮靜的堅韌,盡管是一閃即逝,我還是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母親要用這形似堅實的兩步來證明她沒事,要用這貌似輕鬆的兩步來告慰我,不讓我這做兒子的為她擔憂。麵對蒼老又堅強的母親,我隻是呢喃著:“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的心在這一瞬間劇烈地顫抖。
在摔倒的一瞬間,父親在房裏,母親沒有喊。父親已是90高齡,母親喊了不僅無濟於事,而且很可能節外生枝。母親摔倒了,但她是清醒的,她一下起不來,就靜靜地在地上躺了將近5分鍾。在這5分鍾裏,她對自己說,“我不能倒下,我還要照顧老伴,我不能給忙於工作的兒子添亂。其實,我小心點是不會這樣的……”她終於憑著自己堅強的信念艱難地爬了起來。母親在訴說這些時很平靜,我卻忍不住流下兩股熱淚:“媽,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母親笑笑說:“你也忙,媽不忍心拖累你。你跟著媽也沒享到過什麼福。”就因為我們家窮,母親沒能滿足我兒時許多無理的要求,就因為我下鄉插過隊,用母親的話說是吃了不少苦,所以,母親一直覺得有愧於我。但這能怪她嗎?是她的錯嗎?天下做母親的誰不希望兒女平安幸福、萬事妥帖?我能說什麼呢?唯有攥緊母親的手。良久,母親對我說:“萬之,我和你爸是不是太長命了?”我摟著母親哭道:“媽,這是我的福分,我的福分。”
大愛無痕,母愛撼天。我突然意識到,直到今天我還是被籠罩在母親這把無私、無畏、無邊、無微不至的大傘之中。我真想高呼:“媽,下輩子我還做你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