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我的記憶裏銘刻著一場茫茫大雪。那是1968年冬天,那場雪來得突兀,刹那間就鋪天蓋地撒來了,一夜之間我居住的那個小鎮就被裹在厚厚的雪被中,世界一片潔白。經曆了“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瘋狂動亂後,當年叱吒風雲的學生們在一夜之間都被“號召”趕往廣闊天地去接受再教育。還隻16歲的我,對下鄉插隊,對人生即將鋪展給我的險惡艱辛還很懵懂和無知。然而,母親早已經憂心忡忡似熬似煎了。那段日子,母親經常神不守舍獨自發呆。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我夢見屋裏漏雨,雨滴淅淅瀝瀝往我臉上砸。驚醒時,隻見母親坐在床前正用手在擦眼睛。
就在那個大雪紛飛的早晨,母親叫醒了我。那天是她的休息日,她要陪著我到遠在20裏外的我將去插隊的那個生產隊去看看。母親燒好了熱乎乎的泡飯,特別給我煮了個雞蛋,看著我“呼……呼……”地吃飽。她又拿出前一天晚上早準備好的棉花,在我穿的雨鞋裏細細地墊好。給我套上棉帽後,她用一塊方頭巾把自己的頭裹嚴實,就拉著我出門了。風很緊,雪依然紛紛揚揚,盡管打著傘,雪片還是往臉上撞,往脖子裏鑽。一出小鎮,路上就沒了行人,前方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在昭示我的前途也是茫茫。身後兩串明晰、悠長的腳印,是如此的孤單和無助。想到要頂風冒雪跋涉20多裏地,我對母親說:“媽,別去了吧。”母親沒吱聲,顧自一步步堅定地往前邁。“媽……”我拉長了嗓音。母親停下來,摘下那塊方頭巾圍在我的脖子上說:“要去,不看一下媽不放心。”母親的眼神裏閃著堅毅的光。雪還在下,悄無聲息,隻有我和母親踏雪前行的“嚓嚓”聲在蒼穹中回蕩。那一場雪,那沉重又沉悶的“嚓嚓”聲,一直留存在我的記憶裏,任歲月如何砥礪也不能磨滅。
在那個生產隊,母親看到了草棚,看到了荒蕪的田地,看到了衣著破舊滿臉菜色的農人,想著我將舉目無親生活在如此的環境中,母親的心碎了。母親想到了遠在寧波鄉下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於是,她決定讓我投親靠友,把兒子交給自己的親人照顧。在母親和舅舅的安排下,我離開了家,落戶到陌生的異鄉。在送我的那一天,母親默默地幫我拎著旅行袋,送我到火車站。我驀然發覺母親蒼老了許多。本來偶爾露顯的白發,在一夜之間葳蕤了,陣陣寒風無情地撩撥它們,它們在寒風中絲絲發抖。我上車了,母親把旅行袋交給我,“到了那邊要聽舅舅的話。”從前一天晚上到那會兒,這句話從母親嘴裏說出來已經不下十遍了。我哽咽著回答:“知道了。”火車拉響了汽笛,車緩緩前行,母親異常失落地背轉身,留給我一個抬手擦眼睛的背影。那背影瘦削矮小,步履艱難,但於我卻是那樣的厚重堅實。如果讓我靠在母親的背上,我會覺得踏實、堅定。可無情的火車頃刻就把我拉遠了,那個背影隻能永遠定格在我的心間。
四
兒行千裏母擔憂。我到了異鄉,其實母親的心也跟著我到了那裏。她每個月按時給我彙生活費,經常來信叮囑,問這問那。天熱了給我寄來襯衫和背心,天冷了給我寄來毛衣和毛褲。在一起插隊的知青中就數我的信和郵包多。就在我下鄉第一年的“雙搶”時節,母親突然來到了我的身邊。那是一個炎熱的午後,我正挑著擔子行進在小道上。遠遠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我不敢相信,站定又細細地注視,近了,近了,是她,是我思念的母親。母親肯定也看到我了,她不住地揮手,加快了腳步。我撂下擔子迎著母親跑過去。我看見了母親和藹的臉,看見了母親花白的頭發,看見了母親臉上溢出來的喜悅和辛酸。我想擁抱她。可是當我跑到母親跟前時,隻是手足無措地叫著:“媽,你怎麼來了……”我摘下草帽把它按在母親的頭上,然後,攙著母親回村裏去。母親說,她要看看我生活、勞作的環境,讓她心裏有個底;要看看同村的鄉裏鄉親,央求他們照應她的兒子。母親給我帶來了我最愛吃的奶油蛋糕……母親很興奮,一路不停地嘮叨,不時抬起頭細細地瞅我。所有的話題都圍繞著我,就是沒有一句提到,她在大海上顛簸了一夜的艱辛,在悶熱的五等艙裏熬煎了一夜的難受,拎著行李上下車船的勞累。她的心裏隻有見到了兒子後的喜悅和亢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