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道路上不知要遇到多少人,然而,能在記憶中停留下來的並不是很多。歲月往往在磨洗著我們並不牢靠的記性,有些驚天動地的大事如過眼煙雲,隨風而逝了。有些看似平常的小事卻愈久彌新,時不時在記憶的屏幕上清晰地呈現出來,常常讓人驚悚於這樣的呈現。
每次回西海固老家,總想找一找九紅,我初一時的同學,但每次都是無功而返。
那時候我們都是十三四歲的樣子。1980年,我和她同在一個名叫土勿的中學上學。年景並不是很好,特別是對於我這樣一個經曆過“文革”特殊歲月、有過富農家庭出身背景的農家孩子,童年的色彩如一抹灰色的畫板,黯然而令人心酸。
初一因本村沒有可供讀書的中學,我隻能去十幾裏外的土勿中學去上。那時,十一屆三中全會開過不久,我家的成分雖然得到了平反,但生活的境況仍捉襟見肘,沒有多大改觀,更無法同成分好的家庭相比。我們弟兄仨都在上學,這對於一個當時靠工分值吃糧糊口的家庭,艱難的程度可想而知。
那時農田基本建設、平田整地如火如荼,父親每天都在拚命完成劃給他的土方任務,回來得很晚。母親常常在生產隊收工之後去幫父親,兩人往往在別人吃過晚飯快要睡覺時才匆匆跨進老宅的大門。母親的背上還背著一大捆回家的路上順帶著挖的柴火。顧不得洗手趕緊照顧饑腸嚕嚕發起抗議的肚子,飯後已是夜闌人靜時。
等待父母的飯食說不上有多少營養,每頓都是祖母攪成的已經涼了的紅薯拌湯或者高粱麵糊湯。我去學校時要帶一星期的口糧,這往往成為母親最為發愁的事情。母親隻好用開春時窩在缸裏的酸菜拌紅薯麵烙些菜餅,供我一周的飯食。
我們班大約有40多個學生,九紅就在我們這個班裏。她身穿一件紅格子的圓領外衣,洗得有些發白的蘭哢嘰布褲子,紮著馬尾巴,瓜子臉上鑲著一雙明澈清亮的眸子,跟其他女同學一樣,她也有一種鄉村女孩子特有的靦腆和矜持。
她就在我的前排坐著,那時我大概是自卑且膽怯的,對於班裏的女生連正眼看一眼都不敢,雖然心裏也萌動過當時不知來由的朦朧衝動,但那僅僅是一閃念。我明白我的中心任務是念書。那時高考製度已經恢複,我想,隻有通過自己的努力,命運才有出現轉機的可能,當然包括我的家庭。
學校的作息時間安排得非常緊,早上是沒有早餐一說的,因此,在第二節課後,有15分鍾的課間休息,同學們都有吃幹糧的習慣。這個時候,我總是一個人借故走開或靜靜地待在自己的座位上抱著書看。隻有沉入書中,才可抵擋來自腸胃的叨擾。因為別人吃幹糧,人的生理往往產生條件反射,就會更加饑餓。
班裏有一個姓馬的回族同學,他經常帶的是小麥麵做的白麵鍋盔,鎖在他的紅木箱裏。和我同桌的張連同學雖然母親早逝,父子相依為命,但他家出身不錯,雖不是很寬裕,但每次還是能帶著糜麵饃上學的,比我強得多。課間,那位姓馬的同學跑過來要與我的同桌換饃吃。他說:“張連,咱們換著吃行嗎?我的白麵。”張連疑惑地問:“那你咋換我糜麵的呢?”姓馬的笑嘻嘻地說:“白麵的我吃了挖人(胃難受)得很,咱倆換換吧。”
張連很高興地換了。然而,當他掰開白麵饃準備進口時,卻發現饃已經發黴,扯出長長的白絲線,張連一甩手中的饃掉頭撲向姓馬的同學,就這樣,一場廝打在兩個同學間展開了。教室裏發出一陣哄堂大笑。同學們聽了事情的經過都笑得前仰後合,我也被這樣一場有預謀的交易所引起的打鬥逗笑了,小馬的行為讓我領教了小夥子的精明與狡黠。
就在教室裏亂作一團的時候,坐在我前麵的九紅將一包東西向我遞了過來。當時,我有些驚訝,不知所措。但看她執拗的目光,不自然地接了過來,她迅疾地轉過身去。打開布包,發現裏麵是白麵油烙餅和尚且散發著溫熱的一個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