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終也沒有到達那間病房,一個護士攔住他,對他說話,拉著他停在一間手術室前。
他再次站在白布前麵等。
他聽見電鋸的聲音,人們在緊張地說話,什麼東西破了,液體啪地濺在地麵的聲音。人們在咒罵,儀器尖厲地響,無比的忙亂,砰砰聲。
人們在叫喊。
儀器拉直了聲音。
又是砰砰聲。
砰砰聲
... ...
然後一切都安靜下來。
... ...
他看見一個醫生站在他麵前,衣服上都是血。
‘他的腦子裏有一個隱藏的出血點,‘他說,‘...
...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
Viggo想要繞過他,但是醫生把他攔住。
‘對不起,我們還要縫合。‘
他們把Orli的腦袋鋸開了,Viggo呆呆地想。
有人從走廊那端跑過來,是
Richard和兩個女人,一個是Kate,
另一個他不認識。
醫生歎了口氣,朝他們走過去。
他們說了幾句,Viggo看見那個不認識的女人開始往地板上坐,Richard
死死拉著她。
Kate 呆呆站著。
Viggo走過他們身邊,慢慢地穿過走廊。
天已經亮了,陽光從每一個窗戶透進來,他看見空氣裏浮遊著的微小塵土讓那些陽光變得有形,仿佛一根根明亮的柱子一般可以擁抱。
他走出醫院。
站在醫院前的台階上。
他看見淡淡的太陽掛在青天之上,四麵八方的風全吹過來。
他感到他的身體仿佛是無數顆粒粘和著的一種存在,慢慢慢慢地鬆散開來,露出縫隙。
風從那些縫隙裏鑽過去,透明的陽光也是。
他的身體現在象個篩子,把所有的自由和光明過濾出去,那些篩孔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
他仿佛是在很久以前的一個夢裏,他以為他早從那夢裏鑽出來了,這時才知道原來它一直不曾離開。
他回頭看著自己的影子,那個一折一折的,仿佛越來越淡的影子,他覺得那個夢就在影子裏。
當他蓬地一聲變為沙土消散在風中的時候,什麼都可以一起結束。
Henry
上課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
人們對他側目而視。
Henry連忙按掉它。
課間他聽見一條奇怪的留言,三秒鍾沒人說話,然後掛斷了。
第一個發現Viggo失蹤的人是Kate。
那天在醫院裏她太震驚悲痛,以至沒有注意到Viggo什麼時候離開。
直到Orli被送回洛杉磯,所有的人開始籌備葬禮,她才想起為什麼Viggo一直都沒有出現。
她打電話到Viggo的家裏,竟然沒有人接。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是Richard設法聯係了Viggo的前妻,他們把Henry從學校裏叫回來。開門進去的時候,大家緊張極了,Henry幾乎走不動。
但是Viggo不在。
他的車好好地停在車庫裏。
看起來從那天出門他就再沒有回來過。
他們報了警。
Orli死後的第六天,他的律師和Samantha
一起去了他暫住的公寓,搬出他的東西。
管理員用鑰匙開門,發現門鏈從裏麵拴著。
他們設法開了門,發現
Viggo在裏麵,他什麼也沒幹,就隻是待著。
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神智不清,脫水嚴重。
Viggo住院一個星期,Henry請了假陪他。
他們出院那天,醫院門口圍滿了記者,十分亢奮地追問Viggo和Orli的關係。
Henry非常憤怒,但是Viggo一言不發地上了車。
記者仍然不懈地埋伏在Viggo的家門外。
他有一天駕車出門的時候,他們跟蹤著他。
他們看見他進了一家律師樓,和Kate在大廳裏見麵,一起上了樓。
他們象撲到了什麼巨大的新聞一樣招集同仁,樓下很快熱鬧起來。
那一天Orli的遺囑內容被泄露出來:
他所有的財產分成三份,一份捐給慈善組織,一份給Samantha,
一份給Kate。他在新西蘭有一小片森林,送給了Viggo。
半年後Viggo離開美國。
有人神通廣大地查出他去了新西蘭。
雜誌上因此刊出了很多猜測,然後又漸漸平息下去。
Viggo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回到了那片森林。
魔法仿佛消失了,當森林失去了它的王子。
那條曾經被明媚無比的月光照亮過的河流沉默地流淌在黑暗裏。
那棵老樹仍然在,千萬根黑暗裏的枝條。
Viggo在樹根上坐下,聽黑暗裏的流水。
後來他走下水,一步步地趟到對岸。
他住在那裏的前三年接待過的唯一一個客人是Atti。
‘你知道你是個懦夫嗎?‘Atti冷冷地問他,‘你在Orli死後都不敢承認你愛他。‘
Viggo沒有回答,他想,不,Orli不需要那個。他隻知道去愛,他從不在乎那些不相幹的人的看法。
後來Atti崩潰般地痛哭起來:
‘他是個傻瓜,‘
他說,‘我會讓他幸福,如果他肯愛我。‘
Viggo在新西蘭居住了很多年。他現在真的是一個老人了。
有時侯他會想象如果Orli活著的話他會是什麼樣子。
但是他做不到,Orli在他的記憶裏永遠年輕。
他有時侯曬著太陽產生一種幻覺,仿佛那個年輕的Orli站在他身邊,輕輕踢他的腿,聲音裏帶著笑:
‘起來,老家夥!‘
他從來不敢睜開眼睛,他再也沒有見過Orli,即使是在夢裏。
他有時侯會離開森林到附近的城鎮去,他看著人群從他身邊穿過,覺得自己更加與世隔絕,照在他身上的陽光也都象是走過了另一個世界,冰冷得不象陽光。
有一天在街頭,一個女人愕然地望著他,叫他的名字。
他看了她一會兒,想起她是Anne。
Anne拉著Viggo去了從前的那個酒吧,一樣的玻璃燈盞,老式的爵士樂。
他忽然有點恍惚,仿佛他在什麼地方搞錯了時間空間,所有他記得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現在才回到了唯一真實的所在。
‘你過得好嗎?‘
Anne問。
Viggo回答:‘
每天早上,我要躺著想一想活著的理由。‘
Anne
笑了。‘真想得起來?‘
‘是的,比如我要吃飯,我要散散步,我要再一次睡覺。‘
‘很具體。‘
Anne 說,‘
不過我還有個更好的建議。‘
Viggo看著她。
‘去學中文,那門語言,不,那個文化,可以用掉你一輩子的時間。‘
Viggo笑了。‘也許。‘
他說。
他真的開始學習中文。
他沒有去學那些對話,他學的是更艱難的文學。
Anne現在的丈夫Frank
在中國學習過很長的時間,他不懂的時候總是去問他。
有的時候他能夠回答,有的時候他也不能。
有一天晚上,Viggo翻開那本艱深無比的唐詩三百首。
他翻到了一個出名晦澀難懂的詩人的作品。Frank說他的詩非常美,卻充滿了各種捉摸不定的意像。
他看著那些方塊字堆疊在一起,現在他已經可以感受到它們那種圖畫般的美,看見它們的第一眼就可以知道那是詩。
他盯著那首詩的最後一句,除了一個字,仿佛每個字他都認識。
他去查了字典,盡力把它們都讀出來。
他讀了四遍,不知道它在說什麼。
他放下書轉身要走,忽然腦海中劈過去一道電光。
他定定地站在那裏,覺得整個半生都象畫卷般飛掠而去,漸漸模糊虛遠得隻象是個背景。在那背景之上,那個詩人在千百年前寫下的方塊字漸漸浮凸而起,閃爍著淡淡星光: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那天晚上,Viggo最後一次做那個夢。
他夢見自己站在灰色的台階上,看不見的風從四麵八方吹來。
透明的天光無比純淨。
他覺得有什麼東西正明亮而溫柔地滲透他的身體,一點點將他融化。並不痛苦,反而是如此釋然的輕鬆。
他感到他沉重的肉體正因此升華為與靈魂一樣輕盈的物質,冉冉地自地麵浮起。
他看見那個跟隨了他一生的影子已經消失,台階上幹幹淨淨。
他仍然沒有看見Orli。
但現在他擁有無處不在的生命。
他是陽光,他是空氣,他是無比自由的風。
他終於可以象那個水晶般的靈魂一樣澄澈明潔,沾不上一絲塵土。
他伸出看不見的手臂,向著虛空裏擁抱。
他努力地深深地呼吸。
他知道他終於能夠和Orli融為一體。
從此,永不分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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