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除諫飾非(1 / 3)

1.楊家的兩位佐命元勳

隋煬帝其人個性極強,權力欲極大,自信自己不會有什麼錯誤,聽不得半點逆耳之言,而一意孤行。又猜忌臣下,誅戮功臣,甚至骨肉至親,也橫加夷戮。

皇帝雖居九五之尊,至高無上,卻又如臨高山之巔,有著很強的危機感。當皇帝的人往往提心吊膽,時刻在提防著任何可能有篡位野心的人圖謀不軌。臣下隨時都在窺視皇權,身為皇帝必須嚴加防範。

皇帝最擔心的就是掌握實權的宰相和將軍,生怕皇權旁落,皇位被篡。因此千方百計要削弱和分割宰相權力,收奪將帥兵權,為強化皇權,有時不惜采取斷然手段,豪不留情地殺戮功臣宿將。隋煬帝予智予雄,惟我獨尊,史書稱他“猜忌臣下,無所專任,朝臣有不合意者,必構其罪而族滅之。故高熲、賀若弼先皇心膂,參謀帷幄;張衡、李金才藩邸惟舊,績著經論,或惡其直道,或忿其正議,求其無形之罪,加以刎頸之誅。其餘事君盡禮,謇謇匪躬,無辜無罪,橫受夷戮者,無可勝見”。在奪嫡成功當上皇帝之初,隋煬帝的內心焦慮異常,朝中任何潛在的危險,都觸動著他敏感的神經,促使他利用一切陰謀權術和暴力手段,去消除潛在的威脅。

隋煬帝疑慮和關注的首要人物,就是為他奪位立有大功,且大權在握的權相尚書左仆射楊素。

楊素與楊廣的交情始於開皇九年(589)滅陳之時,開皇十年(590)掃滅江南叛亂,兩人配合得很好,起先是楊廣巴結楊素,後來是楊素附會楊廣,最後結成死黨,組成陰謀集團,爭權奪位。楊素不僅在隋煬帝謀取帝位的過程中立了頭功,隋煬帝即位後又是他不顧年高統兵迅速撲滅了漢王楊諒的叛亂,使得隋煬帝坐穩了皇帝寶座。然而,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正是在隋煬帝坐穩了皇位之時,楊素就立刻失寵了。史載楊素“雖有建立之策,及平楊諒功,然特為帝所猜忌,外示殊禮,內情甚薄”。此時的功臣已成了隋煬帝的眼中釘、肉中刺,成了無上威嚴的皇權發揮效能的障礙。

大業元年(605)二月己卯(十八日),楊素升任尚書令,秩正二品,已是官僚職事係統中最高的品秩,為端揆之官。

楊素升任尚書令,是明升暗降,雖尊崇備至,但實權被剝奪了。

楊素在升尚書令的同時,隋煬帝還賜給他東京甲第一區,物二千段。其實,楊素的宅第財物已多不勝計,史載楊素“負冒財貨,營求產業,東西二京,居宅侈麗,朝毀夕複,營繕無已,爰及諸方都會處,邸店、水磑並利田宅以千百數,時議以此鄙之。”楊素如此貪得無厭,這是不是他的家風或個人作風,卻又都不像。因為楊素自小“有大誌,不拘小節”,不至於老了反而如此庸鄙。楊素的舉動與漢初蕭何遭劉邦猜忌後,為子弟買田宅的舉止可謂如出一轍。另一方麵,隋煬帝明知楊素有的是田宅金錢,還要賞了又賞,其用意一是賞功,再就可能是希望楊素向蕭何學習,隻要不對皇權抱非分之想,富貴榮華聽之任之。

楊素升任尚書令後不久奉詔營建東都,但實際營造總管是將作大匠宇文愷,工成後楊素卻並未受到一錢一物的獎賞,可見隻是掛名而已。正因為閑坐無事,大業元年(605)閏七月甲子(初六),隋煬帝任楊素為太子太師;又以觀德王楊雄為太子太傅;河間王楊弘為太子太保。時元德太子楊昭居於京師長安,隋煬帝和楊素俱在東都,加三位元老為太子師傅,也隻能是榮譽虛銜。

大業二年(606)三月庚午(十六日),楊素隨隋煬帝及大批官員離開江都,至四月回到東都,自後他再也沒有出都。六月壬子(二十九),隋煬帝又加給楊素司徒的榮譽虛銜,品秩加到了正一品。這時太史造出輿論,說隋分野有大喪,預言朝中要死一位大員,隋煬帝於是改封楊素為楚國公,其食邑兩千五百戶,對楊素的賞賜,已到了盡頭,除了皇位,隋煬帝再也拿不出什麼東西來優禮這位功高蓋主的功臣了,隻能是希望楊素快死。

楊素終於病倒,寢疾之時,隋煬帝仍假惺惺地經常派名醫來為楊素診治,並賜以宮廷禦藥,然太醫回宮時,隋煬帝又密問楊素病情,生怕他苟延不死。楊素也自知名位已極,不為皇上所容,於是不肯服藥,毫不珍惜自己的病體,隻是對伺候在病榻旁的弟弟楊約說:“我豈須更活邪!”於是躺在床上等死。

楊素算得上是一位才華出眾的宰相,出身門閥世家弘農楊氏,文武雙全,好學多識,戰功赫赫。他佐命隋兩朝皇帝,建樹頗多。雖位極人臣,但私生活也很有情趣。楊素本人工草隸,善作詩文,和隋煬帝一樣有諸多藝術愛好。他家的仆役鮑亨、殷胄是江南士人,因從高智慧叛亂被俘配沒為奴,在楊素家以筆墨侍候。鮑亨善作文,殷胄善書法,最得楊素寵愛。楊素為人豪爽,愛才不愛金錢美女,據說李德林的兒子李百藥因楊素寵妾的勾引,入其室與之私會,被楊素當場捉住,時李百藥年未滿二十,長得眉清目秀,楊素並未氣惱對他用刑,而是對李百藥說:“聞汝善為文,可作詩自敘,稱吾意,當免汝死。”於是授以紙筆,李百藥即刻立就,楊素閱後極表稱許,不食己言,欣然將自己的愛妾送給了李百藥,並資助數十萬錢。

楊素本人經常作詩,是隋代詩壇上一位重要詩人,有文集卷行於當世。但楊素卻從未和同樣能詩的隋煬帝唱和,除獨自吟唱外,便是與薛道衡唱和。

在楊素去世的前一天,正巧元德太子楊昭也去世了。楊素是楊昭的太師,師生二人前後兩天相繼謝世,楊素是在大業二年(606)七月二十三日命歸黃泉的。

楊素的死令隋煬帝高興萬分,認為是除去了心腹大患,但表麵上卻表示痛惜,追贈楊素散爵光祿大夫、太尉公、十郡太守。給轀車、班劍四十人,前後部羽葆鼓吹、粟麥五千石,物五千段,由鴻臚監護楊素的喪事。並下詔:“夫銘功彝器,紀德豐碑,所以垂名跡於不朽,樹風聲於沒世。故楚景武公素,茂績元勳,劬勞無室,竭盡誠節,協讚朕躬,故以道邁三傑、功參十亂。夫臻遐壽,遽戢清徽。春秋遞代,方綿歲祀,式播彫篆,用圖勳德,可立碑宰隧,以彰盛美”。這是對楊素的功勳來了個蓋棺定論。但這都是表麵文章,在背後,卻曾惡狠狠地說:“使素不死,當夷九族”。

楊素死後安葬於原籍華陰老家。但楊素生前得罪的人不少,特別是南方才士,被楊素起用的不多,太府少卿蕭吉在楊素死後用天象在隋煬帝麵前說,楊素墳塚上見到有“白氣屬天”,隋煬帝忙問其故,蕭吉放言:楊素家當有兵禍,是“滅門之象”。隋煬帝半信半疑。

後楊素之弟楊約路過華陰,見到楊素墓,想起兄長臨死前對自己說的那一番話,不禁暗自一陣心酸,不覺爬上墓道失聲痛哭,當地監察禦史見狀上疏彈劾,楊約竟為此出朝任地方官,拜為浙陽太守。楊約為隋煬帝奪嫡也立下了汗馬功勞,仁壽宮變後奉命縊殺楊勇,在長安為隋文帝布喪,事辦得很幹練。雖然自小受傷成為“太監”,但家學淵源,略有學術,兼達時務,也算得上是一個有能力的官僚,曾一度受到隋煬帝信任,官拜宰相。楊素的長子楊玄感也才藝出眾,時官拜禮部尚書,與叔父楊約“恩義甚篤”,父親絕醫自求速死和叔父無故被攆出朝廷,使他內心極感不平,上朝時忿忿之色形於表麵,隋煬帝見楊玄感憂瘁之狀,問是否因叔父被貶,楊玄感再拜流涕說:“誠如聖旨。”隋煬帝追念楊約先前為自己奪嫡功勞很大,於是又征他入朝,但楊約歸朝後不久就去世,乃以楊素之子楊玄挺為其後襲其爵位。

死了兩個佐命元勳,隋煬帝繃得很緊的神經總算放鬆了一些。

2.三重臣被誅

大業三年(607)七月丙子(二十九),隋煬帝以“謗訕朝政”的罪名,誅殺前期元老重臣高熲和功臣武將賀若弼、宇,並免去蘇威宰相之職,是當時轟動朝野的大案。

高熲在隋文帝晚年因卷入太子儲宮之爭而失寵,在隋文帝欲廢太子而立楊廣之際,高熲以“長幼有序”為由進行過勸阻,高熲出於道義良知,完全是為國家考慮,但他的兒子娶楊勇女為妻,自己是太子楊勇的親家翁,因而被目為有私,不僅失去隋文帝的信任,免去宰相職務,而且遭到楊廣的忌恨。接著又有小人譖毀,隋文帝誅王世積時險遭株連喪命。“除名為民”後高穎反倒如釋重負,自以為此得免於禍。的確,伴君如伴虎,宰相再忠誠也難免遭到皇室的猜忌,稍有不虞便會遭來殺身之禍。高熲在隋文帝時能保全性命已是萬幸,自後他居家一言不發,但卻心存社稷,憂國憂民。

隋文帝死後楊廣即位,為撐門麵,或許是楊素的建議,閑置已久的老宰相高熲被拜為太常卿,這雖是一個掌管禮樂清商的閑職,但既有職,高熲也就認真負責地去工作。當隋煬帝下詔,收集舊北周北齊的樂人及天下的散樂時,高熲即上奏曰:“此樂自隋文帝以來久已禁廢,若要征集,恐怕無識之徒棄本逐末,遞相教習。”高熲怕由此造成奢靡之風,於國於民都沒有益處。他的奏言當然未能勸阻隋煬帝,卻惹得隋煬帝為此不高興。

高熲心存國家,對隋煬帝繼位三年來大興工役,遊樂侈靡甚為憂慮,曾對副手太常丞李懿說:“周天元以好樂而亡,殷鑒不遠,安可複爾!”當隋煬帝北巡至榆林,造千人大帳,召突厥啟民可汗宴餉,以魚龍漫延之樂厚待突厥時,曾多次統率大軍征討過突厥深知突厥情性的高熲更是按捺不住,他懷著無限的憂慮對太府卿何稠說:“此虜頗知中國虛實,山川險易,恐為後患。”高熲的這些話不能說沒有道理,也沒有絲毫惡意,但在一片頌揚聲中頭腦已很不冷靜的隋煬帝那裏,是難以聽得進去的。高熲心直口快,又對觀德王楊雄說:“近來朝廷殊無綱紀”。結果被人奏告。同時被奏的還有禮部尚書宇文、光祿大夫賀若弼,宰相蘇威也在其列。這幾位均為先朝文武重臣,功勳卓著,時已老矣。

賀若弼和高熲一樣,在隋文帝時已被疏斥。賀若弼因平陳頭功,有些居功負氣,雖位望隆重,貴盛無比,兄弟數人並為刺史列將,但他並不滿足,“每以宰相自許”,目中無人。楊廣為皇太子時曾問賀若弼,楊素、韓擒虎、史萬歲三位良將優劣,賀若弼毫不客氣地說:“楊素是猛將,非謀將;韓擒虎是鬥將,非領將;史萬歲是騎將,非大將。”楊廣又問大將為誰,賀若弼再拜,說:“唯殿下所擇。”其意惟有自己才堪稱大將。這種毫無掩飾的自負狂當然令楊廣極不高興。楊廣即位後,對這位桀驁不馴的宿將更是忌恨,在北巡榆林時賀若弼與高熲、宇文私下議論隋煬帝餉突厥“太侈”,被人揭發,論以死罪。

宇文字公輔,與北周皇室同宗,出自關隴勳貴之家,其父宇文珍為北周宕州刺史。宇文博學多才,仕周官至南定州刺史,入隋後任尚書右丞,參加了北擊突厥、南平陳朝的多次戰役,以有謀略見稱,立有戰功。宇文文武雙全,著有辭賦二十餘萬言,又為《尚書》、《孝經》作注,行於當世。曾繼王韶之後出任並州總管府長史。開皇十八年(598)任漢王楊諒元帥府司馬,參加遼東之役,軍還後曆任朔、代、吳三州總管,治軍領政皆有能名,是一位辦事幹練的官僚。隋煬帝即位後,宇文以有才能征為刑部尚書,後轉為禮部尚書,成為尚書“八座”之一,得參預國政。字文作為關隴勳貴曆職顯要,聲望日隆,物議時談,多見推許,但卻遭到了隋煬帝的猜忌。宇文對隋煬帝大興工役,尤勤遠略及漸好聲色頗為不滿,聲言“長城之役,幸非急務”,又私謂高熲曰:“昔周天元好聲色而國亡,以今方之,不亦甚。”與高熲一唱一和,結果被告發。

當時隋煬帝北巡遊興正高,造大帳,宴突厥,備儀衛,建旌旗,威風凜凜,權力意誌得到了最大的伸展,欲望得到了最大的滿足。當聞聽此種逆耳之言,隋煬帝不禁勃然大怒。盛怒之下,隋煬帝下令將高熲、賀若弼、宇文三人一齊處死,並殃及後代。高熲諸子徙邊,長子高盛道徙柳城(今遼寧朝陽市)而卒,三子高表仁徙蜀郡。賀若弼妻沒為奴,子懷亮亦免官為奴,不久也誅死,群從徙邊。這三位老臣都可謂是先帝心膂,名重天下,一朝就刑誅死,天下冤之。特別是高熲,是開國元勳,在隋文帝朝立事立功者,不可勝數,當朝執政將二十年,朝野推服,物無異議,治致升平,論者以為是真宰相。“及其被誅,天下莫不傷惜”,稱冤不已。

高熲等人被誅案是一件大冤案,受此案牽連的還有仆射蘇威、光祿卿吐萬緒等。蘇威生性懦弱,以告饒而免死,但免去了宰相之職。吐萬緒則在好友賀若弼遇讒時,勇敢地站出來證明賀若弼無罪,結果被免官。如此看來,隋煬帝用人隻要歸附自己,昔日的宿怨也照樣可以升大官,對不附己者則盡殺不赦,由此可見殘暴的一麵。

本來,高熲、賀若弼、宇文等雖不附於隋煬帝,但他們對先帝對隋朝忠心耿耿,並無二心。他們都飽經世故,曆經征戰,文武齊備,又都是開創江山大業的功臣,對隋朝政治掌故、文物典章、四夷情勢都最為了解,是隋朝最有經驗的政治家,應該說是隋朝的政治財富。他們對隋煬帝好大喜功,不顧人民死活大興工役深表不滿,提出意見也都很有針對性,是藥石之言,很難說是為一己之利,不是怨望泄憤,而是憂國憂民。這些人也並不握有兵權實職,對隋煬帝早已不會造成現實的政治威脅,不過是背後說了幾句真話而已。隋煬帝若能虛心納諫,時常聽一聽直臣對政治的意見,必有益於加強統治。即使高熲他們形成一個在野的政治反對集團,隻要不謀逆篡位,也並不會有損於隋隋煬帝的政治權威,若處之於諫議之位,聊備顧問,願聽則聽,不聽則便,也不礙事,以高官虛位優寵先帝重臣的事例可謂史不絕書。但是,個性極強、權力意誌極度膨脹的隋煬帝,聽不得半句逆耳之言,不但不設諫官,而且除諫官以掩其過,難怪後來有人認為“隋以惡聞其過而亡天下”,認為“隋煬帝拒諫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