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兩個人的演唱會(2)(1 / 3)

父親就是死性不改,其實除了嗜好煙酒,好賭外,父親很少再有其他方麵的缺點了,父親憨厚、勤勞,是田地裏的好把勢,他很心疼母親,極少讓母親下地幹活,他的脾氣也極好,從不和母親爭執,每每母親罵他,他也從不還口。

而母親卻好像很願意和父親作徹底不妥協的鬥爭似的。從我們懂事的那一天起,母親就反複地對我們說,你們的父親是一個煙鬼、酒鬼、賭鬼,你們要記住,等我們死後,千萬不可把我們埋在一起,活的時候受他的氣,受他糾纏,死後我要一個人落個清閑。“把我埋得離他越遠越好,來世再也不想和他過了。”

母親憤憤地說。父親在一旁聽著,嗬嗬笑:“今生的日子還長著呢,過完了,老了,再談來世。”

不聽母親勸告的父親終於為自己的惡習付出了沉痛的代價,有一年的臘月,父親到一個親戚家去買豬肉,中午喝多了酒,在回來的路上,經過一座橋時,失足落入了水中。父親被人救起來的時候,渾身都爬滿了螞蟥,而且永遠地失去了一條腿。

母親呼天搶地,把那家親戚大罵了一頓,與他們斷絕了關係,驚動了全鎮,從此,再也沒有誰敢請父親喝酒了。父親在鎮上的醫院整整住了兩個月,母親也整整送了兩個月的飯,每次都是罵著送去的,她罵自己瞎了眼,嫁了父親,她罵父親怎麼不摔死,這樣折磨、拖累她。母親每次這麼罵父親的時候,都是很認真和用力的,咬牙切齒,嚇得我們都躲得遠遠的,生怕被她當成了發泄的出氣筒。

為了給父親掙安一個假肢的費用,寒冷的冬日裏,母親帶著我們上山打柴,下田挖藕,然後拿到鎮上賣……她一邊催促我們幹活,一邊咒罵著父親,她說,都是那個酒鬼,死不掉的害了我們。

摔斷腿後,父親不再能做重活,家庭的重擔全壓到了母親一個人的頭上,下田打草,插秧割稻,母親把本該屬於男人做的活一一吃力地完成著。看到母親辛勞的樣子,父親終於下決心再也不酗酒了,而且也不再上牌桌,但抽煙的嗜好依然沒有改變。

母親還是擔心父親的身體,勸父親別再抽煙了。“總有一天,你會死在香煙上的。”這句話母親對父親說了千萬次,幾乎每天都說。

說多了就成了事實,父親五十七歲那年,被一場大雨淋濕後,開始持續發燒,全身無力,跑了幾個大醫院,診斷的結果卻是驚人地一致:肺癌晚期,長年過度吸煙所致。見怪不怪的醫生對母親輕描淡寫地說,最多還能活三個月。猶如晴天霹靂,母親呆住了,然後就是號啕大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親為父親流淚水,那麼傷心無助地流淚,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罵父親這個鬼,那個死不掉的。

癌症以不可抵禦性證明了它的可怕,父親的身體開始以驚人的速度日益消瘦,聲道也跟著病變,很快,香煙都無法吸了。此時,母親已不再阻止父親的嗜好了,相反,她給父親買來了許多好酒,讓他使勁地喝;邀請了父親以前的幾個牌友來家裏,陪著父親打牌,贏了歸父親,輸了,全算在她的頭上。

雖然我們都極力瞞著父親病情,但父親並不糊塗,他從旁人的眼神和自己日漸消瘦的身體狀況中已經察覺到了一切。

一天,父親借去山地裏翻芋梗為由,偷偷地出去為自己選了一塊墳地。父親是當地有名的風水先生,曾為別人選過很多次墳地,父親選擇的是一個冬暖夏涼的好棲息地,三麵環山,遠遠地可以看見他曾勞作過的田地。

但父親仿佛還有什麼放不下似的,一個星期後,他又出去了一趟,之後就再也下不了床。

父親臨走前的那半個月,最苦、最累、最疲倦的是母親,母親每隔半小時就要幫父親翻一次身,每隔十分鍾,就要拿痰盂去接父親的大小便,反應慢了一點,或是打了盹,父親就會用枯瘦的拳頭使勁地去打她,以示自己的不滿,他不讓母親睡,他不讓母親離開他一秒,母親就整日整夜地守護在父親的身邊,陪護著他,服侍著他。母親不再發火,不再發脾氣,她被父親折騰得像風中一片疲憊不堪的枯葉,任由父親擺布。

趁著還清醒,父親把我們叫到身邊,交代了所有的後事,包括選好的那塊墓地,他特意強調那裏隻能睡他自己一個人。“天王老子都不能和我睡在一起。”我們隻得以淚相對,答應了他。

彌留之際,父親的精神突然好了起來,他讓母親把耳朵貼近自己的嘴邊,努力地對母親說,老婆子,有一塊好地方,我給你留了記號,蘆蒿打了三層節,你可不能讓別人知道,別給人搶了先。不睡在一起,來世我就不能再糾纏你了。

母親淚如雨下,使勁打父親:“死不掉的,你怎麼就當真了呢?”但這句話父親終究還是沒有能夠聽到,他帶著淡淡的愁容離開了。

父親入土的那天,在場的老人們無不歎息道:“這死鬼可真狠啊,這麼好的地方,一個人獨占了。”

六年後,母親也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按照她生前的遺願,我們把她安放在一個冬暖夏涼的地方,遠遠地能看到子孫耕作,她堅持要和父親同眠一穴,母親說,來世,她還要讓父親來糾纏。

我們違背了當初答應父親的話,我們想,母親不是父親眼中的天王老子,她是父親眼中的愛人,不棄不離的伴,她去找父親,父親肯定會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