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兩個人的演唱會(3)(1 / 2)

沒有人懂。唯有她懂,那一顆一顆的蠶豆,是他想她的心。九十二顆蠶豆,九十二種想念。如果蠶豆會說話,它一定會對她說,我愛你。那是他用一生凝聚起來的語言。

九十二顆蠶豆,從此,成了她最最寶貴的珍藏。

沒有強忍住的眼淚,沒有強綻開的歡顏,

劫數已近,

他卻真正的,真正的笑逐顏開。

愛的木偶戲

文/涼月滿天

當我們提著一籃水果,一堆點心,去看望她的時候,柳絲吐綠,桃花盛開,一隻胖鼓鼓的小鳥像飽滿的逗號,抓著柳枝蕩秋千,一邊蕩一邊歪著頭看我,唧唧喳喳地叫。一切都是好的,穿梭不息的人也是好的。可是,她,恐怕是出不了醫院的大門了。

其實,她算是很幸運的。自從十年前得了很嚴重的病,一直到現在,她所有的歲月,都是跟死神賽跑贏回來的。眼看著病友一個接一個去世了,她還在這個世界上一天一天地撐著。陪她一起撐的,是她的丈夫,一個平凡無奇的男人,做著一份平凡無奇的工作。原本胃口極好,生猛不忌,可是,自從她得病,他就開始到處燒香祈願,發誓吃素食,芹菜、白菜、海帶絲、胡蘿卜絲,拌在一起,紅紅綠綠,滿滿一盆子,山羊一樣吃。早起拜佛,每晚打坐,刮風下雨不肯間斷,無一日不堅持,隻求佛能保佑自己的妻子。眼看著一個兩百斤的胖子癟啊癟的,就癟成一張薄薄的紙。

也許佛看見他的虔誠,所以十年來,她一直晃晃悠悠地活著,上班,下班,做飯,吃飯,吃完飯散步,脾氣上來罵老公、打孩子,像一尾“打挺兒”的金鯉。

可是現在,她仍舊是病了,舊病複發,新病又添,兩個病,都是晚期。

做了手術,躺在病床上,原本就是銀盤大臉,現在也沒變小。剛打了兩針很貴的蛋白,精神頭很足的樣子:“放心吧,我沒事。就是一個子宮肌瘤。”我們也隨著她說:“是啊是啊,女人的常見病嘛……”

一群人圍著一個病人,所有人的嘴巴都一開一合,像跳一場謊言的踢踏舞,節拍一致,氣氛熱烈。她老公也在一邊興高采烈:“對啊對啊,女人的常見病……”

第二次去看她,距離上一次不到一個禮拜。她剛剛又做了第二次手術。這回,臉縮成一個倒圓錐,我都快認不出來了,躺在病床上,咳也不敢咳,一咳一身汗。滿心的不耐煩,盼著盡快出院。我走了一著險棋,煞有介事地問怎麼回事,怎麼第二次動刀子,同時心裏明鏡似的:準有一套完美的謊言等著我。

果然她丈夫說,哎呀!上次做手術,醫生不負責任,消毒液在腹腔裏積存太多。這回特意從大醫院請來一位專家,把裏邊清理得幹幹淨淨,手術非常成功,再過幾天,我們就可以出院了。然後像哄孩子似的,拍拍老婆的頭:“別著急,醫生一說讓咱們出院,我抱上你就跑!”

我撲哧一笑,她強忍著,沒忍住,也撲哧一笑,然後一邊疼一邊皺著眉叫。

她老公迅速出手,輕輕地,慢慢地,把墊在她後背的枕頭抽出來,輕輕地,慢慢地,扶她躺好,再輕輕地,慢慢地,把支起來的床頭放下兩格。然後拎起另一個枕頭,輕輕地,慢慢地,墊在她一側的腰後。讓人想不起來這就是原來那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名言掛嘴頭,“活著幹,死了算”的李逵式人物。

我們和他說閑話兒,東家長西家短,一個大富翁去一次太空花了幾千萬美金……這時女人抬抬手,手上紮的輸液針管讓她不舒服,她想把它繞到頭後。老公一眼瞥見,趕緊過去:“幹嗎啊?你這孩子,真不聽話,沒有頭繩咱去買嘛,幹嗎拔人家的輸液管紮小辮啊?”一邊極快、極輕地給她放好。我們笑,女人也抿著嘴兒笑。

我心裏納悶:他是第一個知道她病入膏肓的人,也是最後一個陪著她走完生命全程的人,結婚二十年,一朝要分開,他卻一點都不悲哀。沒有強忍住的眼淚,沒有強綻開的歡顏,劫數已近,他卻真正的,真正的笑逐顏開。

要走了,他送我們出門,女人也在病床上軟軟招手,用聽不見的聲音說再見。他回頭看看,笑容滿麵,轉過身,關上門,臉色一下子晴轉陰,像一個抽了筋的布娃娃,弓腰塌背,整個人看起來都矮了三寸,說你們回吧……聲音蒼老、疲憊,眼神茫然、空洞,像是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親眼目睹了一個被愛的謊言牽引的木偶人,做的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