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看你的頭發如此蜷曲,

看你的睫毛如此蜷曲,

看你的關節,你的眉骨,你的脂肪

像食物一樣,

雨水和你種下的高粱

太陽的光線直來直往,

一株幹渴的植物,

睡在水中央

--簫總管

已是七月的天了。

女媧的長鞭產下的人多少有些焦躁失神,整個烏馬屯在囈語中喋喋不休,像是一個眩暈的醉漢說著不幹不淨的俚語。而這俚語,又是那樣的冗長,就像是係了繩子的狗,脖子上總有一個向後的力,整個奔跑的速度都因此減慢下來。斜挎背帶的中年婦女正侍弄著背簍裏的鴨子,對於能填飽肚子的一切東西來說,李大最不能忍受家禽,尤其它們的排泄物,隨時都可能在它們出現過的地出現,讓人心緒不寧。就在幾分鍾前他還收到了一張虛假的藥品宣傳單,然後將它扔到了地上。

李大傍著我,在樹下坐等了近兩個時辰,這會兒開始歎息。起初他說了挺多,談他與我分隔後不如意的生活。我像簸箕一樣地蹲著,莞爾一笑,對他,我無太多語言。他是一個曾經的人,曾經痛苦的見證。這次和他的相處,說是讓他替我送別,實則礙於情麵,不好推卸,隻得應了下來。

我自得我始終給了他錯覺,我是如何的性善,性善得呆板,性善得無法令人接受。他的眼界與智慧,隻能理解他所看到的,並且堅信。這使得我與他無法溝通,越來越無法溝通。

但我又不得不勸慰他,一有機會,我會回來看你的。至於回不回得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臉上爬滿了連他也不太熟悉的老練,我盯著他的側臉,就好象是別人在盯著他似的,而自己隻是一個無關痛癢的人,靜靜地觀摩著事情的中轉。

暗紅的城門和鐵青的四壁,正如失利宦官的臉色。戰火已依稀,台上的烽火在最後一次的燃起後就像嫵媚的妖精一樣逃也了,是人間安詳的顏色。如果是陰濕的早晨,正對城門的方向可以看見幽藍的山影,而不必抬頭。等到太陽升起,便能看見山的脊椎,山的肌肉,和踝骨,這時,它就有了身體而不僅僅是靈魂。至於它的巨大,那是不多見的,就是世界上的人都成了愚公,也休想把它挖走。去過的人帶回了它的名字,由於他們還保留著很濃重的外城的鄉音,所以聽不清是“多爾滋”還是“土爾次”。

天還未黑,但已是黃昏,多爾滋山的再次出現提醒著人們時間,現在若要觀景,為時已晚。目前它還很模糊,像渴睡的眼睛。

我有時思索,若故事一開始,我就是主角,是用第一人稱好些還是第三人稱,這是個嚴重的問題,所以我想了很久,雖然仍得不到答案,但故事已經發生,似乎沒有扭轉的餘地。我應該相信,從前的世界,山這頭的世界已經毀滅,而山那頭,會像一粒飽滿的種子,隻須要陽光,泥巴和水,就會破土而出。

我再一次望向城門,發一會兒呆,好把時間混過去。守門的衛士把門栓得很緊,以防那些有點蠻力又躍躍欲試的人。現在這幾個人已成為眾矢之的,在安全還沒有受到威脅的情況下,眾人激憤的情緒足已讓他們興奮不已。不知道管事的人對他們說了些什麼(待會兒可以問問簫總管),他們今天看起來很安靜,不過大多數時候還是在小聲說話。

聽聽他們說了些什麼吧,高聲談論著軍事,女人,從國外帶來的鴉片——據我所知,他們的生活與這些都不沾邊——他們不參與政治決策,也沒有錢去消受鴉片,當然,他們有自己的女伴在人前來往也不奇怪,隻是沒見幾天粘膩就又分了。最後,他們為一些在我看來雞毛蒜皮是事發生了分歧而有點惱怒,便試圖把我卷進去,要我支持其中的一方(希望他們不是因為我腰上掛著玉玨而做此決定的)。我並不覺得他們有一決高下的必要,說實話,我有點想發笑。而且,太陽曬得人很累,這樣費勁地辯駁一次我也覺得多了,於是兩三句敷衍了了事。

反正誰也弄不清事情的真相,拿不出象樣的證據去辯駁,你的無知可以保護他,同樣,他的無知也保護了你。這樣就很好了,約定俗成。要想統一個民族,比我們想象得容易得多,隻要為首者對人渴望顯示自身存在的方式有敏銳的直覺。譬如說,“他媽的”統一了大多數人的語言習慣,它甚至也被李大惡狠狠地咀嚼著。這句話早已不是辱罵,而是代表著一種驕傲,粗獷的嗓音讓他的腦袋看起來更碩大更倔強,更榮光四射。這句話不一定能讓他心情舒暢,但至少為他的卑微壯了膽。因為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總是昂著頭,這讓我想到勝利者的姿勢。嘴唇使勁合上,然後奮力打開,“媽——的!”,強烈的口型上的發泄。

說到口型,最叫絕的是集市,那裏隻準塞進張大的嘴巴,不過現在閉市。從城門正對麵直走,第一個路口轉彎,能看見傾圮的石碑,刻有“集市”二字,這雕刻的兩字似乎並沒有說明任何地區的概念,小販們每天都被城管追趕。發生於他們與小販們之間的爭執便是嘴巴的功用之一。其二,便是買賣議價,不過它們除了用來議價之外還要忙於品試各種水果,以確定酸甜苦辣。他們的腦子決定了果子的去留,而嘴巴就是為執行這一抉擇而來。是的,隻是執行抉擇,並不用來溝通。這是在那些不再參與戰爭,負責的對象由自己變成了機器的地方才有的景況,人民都很自由,他們想幹什麼就能幹成什麼,比如順利地決定一個果子的去留。

繞了一圈,我終於又說起李白,我記得上次跟李大講的時候,李白還沒有在故事中死去,我估計這回說了,李白也玩完了。很遺憾,他的故事不夠我說上半個時辰,我估計還有幾個時辰我們得靠各自唱些小調打發時間。如果李白還活著,我估計他最近做過的事也夠聊好一陣子。李大對有關書本的東西並不留戀,少時他吃了不少書本的虧,到現在他的談吐中都還有看破人間冷暖的味道。我走之後,他還得回到那該死的學院,迎接那該死的灰塵,看那群泥人在灰塵裏打滾,聽毫無邏輯的濫美之詞,路過假惺惺的鐵甲鬆和幽雅的牡丹花。他總想著本來他應該有充裕的時間把自己訓練成一個頂好的獵手,從每年都隆重舉行的比賽中脫穎而出,拿最生動的鮮花,贏最漂亮的女人,但是書本偏偏橫插一杠,打亂了的一切計劃,他不得不把所有時間花在應試上。但我反而覺得即使沒有一切阻撓,他還是什麼都幹不了——我早就領略到了對他建樹成就毫無幫助的愚蠢盤亙在他思想裏的無止無盡——這對他成為一名小夥計倒是個很好的條件——社會需要小夥計。這樣的看法對他顯然是惡劣的,所以我還不能告訴他。他總在我這裏討主意,但從未采納過我的任何意見——盡管給他的意見全是平穩而貼切的,對實施者不需要任何勇氣的要求。我並未權威到可以和他承受的壓力和他那短促的神經相比更能左右他的決定,但他需要借助雙方討論的形式來單方麵地宣泄,因此他繼續征詢我的意見,這真令人厭煩。他不應該曉得更多,那樣會使他不安全。而我是否又完全告訴他真相了呢?在闡述我的觀點時我總是遮遮掩掩。我的顧慮和忠貞的並存常使我詞不達意,準確地敘述內心是一個讓人流汗的工程,何況人類善變的情感影響下理智的指向並不唯一。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