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我騙他說我到外地謀生,李大也就信了(我甚至未跟我寄宿的家人說起我要去九格裏,因為如果有個熟人去了巴黎,他回來後可能會被迫接受許多異想天開的要求),他或許從不肯聽我一句,但我的做法至少會使他觸動,這應是我為扭轉他苦悶的局麵唯一做過的事。照理他應該給出建議或者其它,但他沒有,他沒有是因為他已經覺察到我對他的疏遠。早在他背一首小詩都會花上半個鍾頭的時候,我已經不覺得我的隱諱是對他的不負責任。更何況現在我很容易犯暈,招架不住他細水長流的家常話。

“時間太緊迫,瞧,我都不知道我幹了什麼。但是我太想把近日騎馬的心得記下,我想我已經成功地掌握了跨欄的要領。”他欣喜地說道。他的肩膀老是有點斜,這讓我有輕微的負罪感,每次見到正常人有身材上的缺陷,我便會生出一種讓自己都很不舒服的對卑微的同情。

“好吧。”我說完便掉過臉,他想看我的臉,他有點懼怕我這種語氣。他也對自己這個既受命運詛咒又詛咒命運的懦夫感到恐慌了,而我對他的情況以一些對事實沒有幫助的語氣詞帶過無疑會加重他的恐慌。如果我有點失控(大多時候會發生這種事情,和我認識的人真不走運),我會潑他的冷水,有什麼不可以?他們花光了所有該花的時間去接受安排,而你卻在馬背上快活?如果你被嫌棄了,那理由會很充分,你要對他們的正義感做出理解——雖然鬼曉得這是個什麼東西!我也不清楚怎樣才是出路,也許根本就沒有路。在一條光明的路上,他是風景要素,是卵石,是懸崖,是這條路的鋪墊與警戒。他也叫做路的主人,也流動,也消磨,也有壽命和祭奠,但他卻不是要從路上踏過的生物,如是而已。他的肩膀斜得更厲害了,陽光讓他收縮成這副模樣,我突然想像踩死一隻蝗蟲踩到滿腳黏液一樣踩死這種生物,然後胸口又是一陣讓人不舒服的罪惡感。

我以為還能說點什麼,但是他必須要原諒我這種性格——不善於逼迫自己——最可惡的是這種人(比如說我)因為把大事當屁事而無法與人產生共鳴——而無法產生通常意義上的同情——而無法借同情的名義為別人做事。所以預計的事準確地發生了——他唱著小調,俯身下去用一根樹枝在地上畫圓。我們周圍是一片嗑瓜子的聲音。

待到這一切結束差不多又是一個時辰之後。我看到守衛們惶惶爬上城樓——我想本來應該有人在樓上,但是那裏確實太熱了。然後坐在樹下的人紛紛起身,一陣騷動之後城門開了。沒有人排隊,最後因為一籃子砸碎的蛋發生了爭吵。

見到簫總管時,他的神色有些疲憊,發絲淩亂,間著白色,像是幾分鍾前還在麵粉堆裏呆過;涎著臉,一副戲謔的表情--隻是出於習慣,並非獻媚之態以博人好臉色。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比膚色還淺的細紋,一直蔓延下去。這種笑合上了音律,像眉飛色舞跳動的虱子。

他很年輕,我是說四十幾歲的總管算得年輕,可能是常年的操勞使得他的麵色蠟黃,而內在的嚴肅又總讓人覺得他在人世墮落了好幾個輪回再姍姍而來。

“你家人呢?”他一開口,便收斂了表情,臉上再無笑意。

“天太熱,就不出來送了。”

“你的馬,爺。”

這聲“爺”卻把我叫醒了,剛剛還是昏沉沉的。我以前見過的爺們,都不是特有頭有臉的人物,但都各自得意著。我下意識得看了看他的行裝--兩匹馬,他牽給我的那匹不愛運動,而他隨身的那匹因為水土不符正在脫毛。包袱係在馬鞍上,為了平衡,兩邊都直通通地墜著。

他思量了一下,自顧自嘀咕似地眨眼。

“這就走吧。”他說。

“李大,保重。”回過頭,我的脖子有點硬,我感覺這個動作花了我不少時間,對於要假裝投入感情的戲我演起來十分費力,而且還會發在別人看來莫名其妙的火。

“你也保重啊,路上小心。”他似乎想說些什麼,可能是叮呤囑咐之類的話語,又覺無用,止住了。他給我一封信,讓我路上看——我看了他最後一眼,他確實長得像做這種事情的人。…

我越上馬背,輕輕地抽了它一鞭——在路上我慢慢回憶起適才的情景,覺得我的速度快得實在不妥,這一定讓李大十分傷心,不過幸運的是我從不因令他人傷心而感到內疚,一路上風景很開闊,我很快便把他給忘了。

我們一口氣讓馬甩了兩個時辰的蹄子,我是為了合上簫總管的拍子,而他也是盡量順從我,於是這麼誤解下去,最後大家筋疲力盡地達成共識:認為應該休息片刻。我算過了,馬蹄踏地兩聲,我的心髒就跳動一次。

我褪下衣服,強硬的肌肉把身體肢解成更多的部分,讓無可名狀的力量具體到每一個細節裏。汗珠光明正大地從背部,胸口和屁股上湧出來。這會兒沒有樹陰遮蔽,太陽直截了當襲來,這兩個時辰都是在馬背上重複相同的動作,他說他的腰有點酸,我很高興有個正當的借口多休息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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