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馬沒栓,他遞來水,“我們不走官道,沒有弄到公文,你知道,完全,沒有必要。”

沒有“必要”什麼,我倒是沒有聽懂,我沒有問,因為我覺得這種事情一開口便會回答得很麻煩,不過我記下來了,準備有機會將來讓自己恍然大悟,但我的記性很差,估計他的話在我腦中停留不了多久。我打算和他說一些話,以免讓他以為我感到拘束而促使他在我麵前傻呼呼地逞能。而且那些待人處世的條例像咒語一樣對我起了作用,怎樣得當怎樣不得當在我腦子裏亂串,讓我感覺手掌心裏有一股火。不過我很快恢複正常,粗俗無禮讓我舒服多了,我拍他的肩膀,掂量他的包裹,挑剔他的馬,他反倒笑起來,聲音“咯咯咯咯”,一塊一塊的,各不幹涉,這讓我覺得他是個了不起的人。

“你不是總管嗎,平時總管些什麼呐?”

“我管我們家那狗屁孩子吃,管那孩子穿,哎喲,這孩子可讓我操碎了心呐。打小就是個促狹鬼。”他此時的儀態活躍極了,就像在逗他的寶貝小孫子,“到了九格裏,你先見見她。”

“她是米拉鎖司的侄女?”

“是女兒。你去宮裏叫一聲‘娘娘’,人就知道是誰了。”

他什麼都調侃,輕快得像個鄉巴佬。他連他主子小時候嚐過屎的事都和盤托出,完了他還拍著大腿笑。“人叫她呆馬糞隊裏頭,她就去,整個一傻妞……兩歲還幹出這樣的事。還有一次,宮裏進貢了許多花炮,大夥兒都圍著篝火放,她把炮點燃了就揣進兜裏,衣服燒了好大個洞,皮都炸掉了,也沒見她哭。”

“敢情是個勇敢的姑娘。”

“確實勇敢的。都是旁的小姑娘聽見了她衣服裏頭爆炸了,嚇地告訴我。我見她肚子上紅了好大一塊,問她疼不,她問你‘啥叫疼?’等她後來知道啥叫疼了,也不見她哭一次,但卻知道躲了,想是知道怕來。宮裏的孩子來得多,但都不是皇帝的子嗣,若是沒有發生先前那事,興許這孩子堆裏頭,還有你呢。那幾年皇帝一直思量著打仗的事,沒功夫生孩子,唯一一個卻是個女兒。他怕她一人寂寞,就派人從高加索買些狗來養著,哪知西域的狗大得跟馬似的。起初,連皇帝也確實嚇了一跳,直責備使者買來頭怪物。都是將軍夫人——也就是你娘,見狀解了圍,她說這狗是稀有的種,異常名貴,得拿好肉供養著,別瞧它個大,其實溫順得很,她這麼說著,那狗越發顯得英姿煞爽,這就敢有人上前來撫摩了,這狗果然溫順可愛,毛色也好。這個時候,這小鬼就來湊熱鬧了,跑急了,還摔了個大包,爬起來又繼續跑,像是真不知道疼似的。她見了這狗,拽著它的毛,硬騎上去,眾人都笑話她呢,她自己還得意得很,自此這狗便整日馬似的騎,那我可得小心著,這狗天生不是被騎的性子,可折磨了我了。皇帝還說,早知她需要匹能騎的,這馬廄裏要多少有多少,還大老遠得去西域尋,回來還得好生伺候著,吃得比人還要講究。真正與她一匹小馬駒,她又不愛騎了,她說她見不得人騎馬,皇帝問她為什麼,她說人騎在馬上太高了,她得仰著頭看,皇帝說,那你多吃飯就能長高。她卻說,我不想長高,他問為什麼,她說,我長高了,那不要別人脖子疼了嗎?她說的話,逗是逗,但跟別的孩子太不一樣了,皇帝覺得,太任著自己的性子想事情,不合群,也不行,總思量著再添些孩子,但卻不成。隻得把她送到孩子多的私塾去磨練。還真是山高皇帝遠,這就管不住她了,書也不好好念,隻思量著怎樣躲著先生,問她,她說,聽了先生那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可氣。我叫她向先生問清楚,此句何解,她說,‘先生解釋不清楚,好象想當然就應是這樣的,待我要問,他便嚴肅得似要罵我,這小人還好說些,小人也可成君子,女子就是女子,生來就改不了,豈不是想不‘難養’也不成了?’她開始時這麼嚷嚷,後來便聽話許多,我見她如此,便回去了,宮裏還有一檔子事等著我做呢。我為她買來個丫鬟,左右伺候著,後來司馬先生帶著她回來卻並沒瞧見這丫鬟,她說:‘我給放生了。’我見她嘴貧,就沒問她。她中途玩沒玩耍倒無所謂,重要的是她平安回來就是萬幸。至於司馬先生說那些學院提前休假的事,我倒不太信,我要弄個明白,她卻撅個嘴,說道,‘早回來就早回來了卜,指不定就是我沒回來,老爹想起我也是過幾年的事兒,你在這兒操個什麼心?’我就離開了她兩年,這脾氣就臭了許多,我勸她‘你老爹——你瞧我,我當時就是跟著這麼叫的——他事多,操持的都是些大事,總不能每天念叨著你’我還沒說完,她就接了下句,‘他事多,誰都知道,我不是不識相,隻是我若是個男的,他還把我支得老遠,不寶貝似的看著,這就奇了!’我知道,她為這事,心裏老不平,我也不平……”他手一抹臉,又從主婦的表情變成了個政治家的。“皇帝還在的那會兒,宮裏隻有兩個妃子。那個沒有孩子的娘娘跟宮裏的侍衛好上了,最後吊死在房梁上。那時她還小,整個被嚇懵了,幾天不說話,待她開口,說的第一句便是‘司馬先生翻看了朝中的憲法,‘紅杏出牆’不就是被貶為庶人,永不進宮門?可她卻死了。’丫頭們對她說,這位娘娘是羞愧得自盡了,以後你母後不就專寵了麼?她一個巴掌就打將下來,那丫頭哭說著:‘我打小進宮伺候您,自認為沒做過什麼錯事,我要是也和男人們不幹不淨,您就是打死我,也是天理。’她便摔了十幾兩銀子,說:‘你去跟吏部的說,你家裏有事,以後不留在宮裏了,這也是我的意思。’那丫頭哭訴道:‘您別趕我走,好歹我也是伺候您許多日子了。我走了,來了新的人,飲食起居不知道能把您伺候得慣麼……’這一番哭訴到底還是有點效用。”

一大片的沙礫被甩在了亂蹄之後,鐵蹄踏在沙石上的聲音就好象堅果被硬物擊碎。他唱出節奏錯亂的歌:噠噠,柔韌的蹄筋,啪啪,細長的腿骨。美麗的良種馬,把我的新娘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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