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我心如泥(9)(2 / 3)

愛人:我在之後又斷斷續續地夢著。不無懷念倒下就睡的孩提時代,現在總是夢,夢不完。時間久了,夢是我,我是它捏著的風箏。

寫於英國Swansea

初稿寫於英國Bath,Backpack旅館

2012年4月21日

人生

英國人難得有這樣清明的藍天,過節似的,紛紛跑出屋。我窗前的草地上,凡音樂或嬉笑傳來,一定又聚了幾個人;忽聽到瓶子“咚”一聲磕在地上,或錫罐叮鈴鈴地貼地飛行,一定是聚滿了人。

太陽底下,眾生百態格外清楚。有剝光了上衣橫豎倒在路邊看書的小夥子,有離他們不遠裹得嚴嚴實實撿垃圾的清潔工,一條鐵釺不斷地啄在地上,以收納各種廢物。和國內景觀完全不同的是:躺在地上消閑的往往是年輕人,一邊彎腰幹活的少說也有五十幾歲。去麵包店飯店也是,買麵包的嘰嘰喳喳,櫃台裏的售貨員推一推沉甸甸的眼鏡,數出幾文銅錢,仔細地找給他們,他們看也不看就隨便塞起來,答一聲感謝也不等人家稍遲緩地回一句不謝。

不同社會,文化外觀差別真大;不同文化反映在社會上,人的活動、人的思想也很不一樣。晴天底下最高興的當然是孩子,會碰到他們非常年輕的父親,狗拴在欄杆上,這邊打著耳釘、露著紋身,弄一個展翅欲飛的發型,邊替孩子搖著秋千,邊扭過頭和夥伴嘰裏呱啦地聊一通。很高的樹木在地上濾幾點陽光的小島,大狗會衝過去舔一舔島上的沙灘,發現不好吃就趾高氣揚地走掉。在這樣“後文明”的國家,人活得往往很“單調”,在後文明國家的邊遠城市,比如我居住的Swansea,人幹脆拋開歲月,置自我於最純粹的生活——我在他們身上感受不到時間,徜徉在生活的後院,投影在天棚上隻有風風雨雨,而蓄意放走了這些陰晴背後穿梭的韶華。於是,五十幾歲的女人蹦蹦跳跳,比她們蹦得還高的是身邊大幾歲的丈夫,狗拖著人在林蔭道上散步,推童車的偏是一個舉著手才能夠到車把的兒童。

我是不習慣這樣遲緩的節奏的,也並不以此而否定中國人忙忙碌碌的生活。夕陽西下,走進任何一家咖啡廳,蝴蝶一樣盤旋在各個餐桌間的服務生往往是一張親切的黃種人麵孔,直接用中文去招呼他(她),他(她)會笑著向你趕來。炎熱的午後,後脖頸讓日光灼得紫紅,但凡有工地,坐著喝水的是壯碩的白人,還在掄鐵鍁的差不多都是亞洲人,他們的額頭往往擰著,偶爾也接幾句白人夥伴低俗的玩笑,大聲咳幾下——路過身邊的人影永跑不開他們眉上的濃雲緊驟。我往往停下來,這種場景在中國太熟悉,我們著急著把整個國土用水泥殼子包起來,再一尺一尺重新掘開,這裏麵走掉了兩代人的青春。

可巧今天是保爾·魏爾倫的誕辰,他是列爾之後被奉為“詩王”的人,和蘭波分手後,他便陷入頹廢掙紮的晚年;和這個法國人同為詩人的中國人杜甫,才華奉送給了理想,老景淒涼,不明不白地死去——世上的詩人都是赤子,有圍著自我打晃晃的,如魏爾倫;有圍著理想的碾盤一輩子做圓周運動的,如杜甫。多數的人生是沒有多少詩意可言的,痛感越劇烈,報複在詩篇上的夢境越美好——我始終願意把詩人的創作看成報複,報複他們的淪落——淪落在與俗世的隔膜。

我在山下的某個帶轉彎的路口,常常遇見一個流浪漢。他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不論濕冷的隆冬還是這幾日豔陽澄澈;他一手一個塑料袋是他全部的“財產性收入”,背上馱著鋪蓋卷。可能是我下山的道路正好衝撞了他的活動路線,幾次在暮雨裏見到他,當然他也沒傘,雨水順著滿麵的長須刮下來,直挺挺地行走,像一尊移動的雕像。去年新年夜在倫敦,我和類似一個流浪漢有一分鍾的交談,他的英語很渾濁,不曉得是哪裏的口音,我們手舞足蹈地互相問候了新年,擊掌作別。

在這種國家,這樣的人經常看到,也是一種人生。也許他們是普普通通的懶漢,也許是驕傲的智者,不願蟄伏在世人的遊戲規則裏——相對於才華橫溢的自殺者,海明威、芥川龍之介、海子……他們選擇了出走。出走是種更痛苦的自殺,割在手腕上的是一刀刀苟活的艱難。當然,這樣的智者往往為一般人瞧不起,為了反抗愚蠢,他們湊足了愚蠢。人生有不可承受之重,就要有這樣的不可承受之輕,人生的曲線總在輕重之間糾纏,耐心也好、愛心也好,都要受這一層糾纏的剝削。我們一般人遠遠沒到出走的地步,卻也會在同現實的拉鋸裏消受世界的不美好。沒有哪種詩意能穩定地概括時間的美妙,一路踏著對未來的無知,我們活到現在——盡管有沉痛,盡管有悲喜。最美妙的可能就是生命老去的過程,我們一絲不苟地把著它的畫筆,從塗塗抹抹到潑墨揮毫,再到有意賣些稚拙,好懷念塗塗抹抹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