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寫得最痛切的一篇文章是我爺爺的母親的碑文。他把原稿給我,我翻譯為較簡練的文言。我驚訝於在短短幾十個字裏,有爺爺大半篇幅的抒情。他的母親離開得很早。二十出頭進城上學,正母親去世,算而今快五十年了。他字字句句指向的記憶的細節我不得而知,也難問得出來,有些他自己都模糊了吧。小時候我問過姥姥很多次,想不想她的母親,姥姥笑著說:“死了這麼多年,時間太長了。”當時我不理解,怎麼可能不想呢?我是連我媽出差兩天也忍受不了的。當時想不透:時間的殺傷是無可抗衡的。以為我媽就是我的世界,什麼也休想進來打岔。後來吧,逐漸承認時間的力量,比量起我對我媽的愛,才發現:我是我媽的世界,在她的世界什麼東西也不能打岔。
我會繼續好好待我媽,少陪在身邊,也常去精神和物質的問候。今年我二十三,等你逐漸老了,返老還童,我再從頭開始疼你。
寫於英國Swansea
2012年5月13日
背包旅館
寫點東西對我來說一般是休息,說起背包旅館,不寫幾句話給它,感覺欠著帳。
背包旅館在英格蘭的巴斯,兩次到巴斯我都住在那裏。一間房最少要放十張上下鋪,我住最便宜的房間,放十二張。這樣的房間過去也住過,四五十人間住過好幾次。過去住大房間圖熱鬧,箱子放倒了打撲克,徹夜折騰,酒瓶子滿地滾;背包旅館的大房間安靜得詭異,十二張上下鋪睡得滿滿的,即便白天悠進去,踩地毯的聲音都能聽見。天涯各處的來客圍著這一片因緣芊芊的草地,各守著自家的一角澆灌綠意,有時草叢裏的野花實在好看,抬頭掃一眼眾人,目光輕合上誰在點頭致意,美的傳遞即告完成。
背包旅店裏很可能從未發生過衝突,連玩笑性的口角也沒有。走廊牆壁的綠漆隨時要淌下來的樣子,而一路鋪上去的暗紅的地毯仿佛耷拉的舌頭——行走在這裏總要觸動一個人在途的小小寂寞,簡單走過總也覺得腳步聲教那舌頭舔了幹淨,合上房門,及至合上睡眼,合不上心裏本以避風的小窗,誰舞一陣衣袖,它就脫了銷子——朗朗地敞開。背包旅店在提醒著寂寞,成群結隊地走進來也被切割成塊的安靜的空氣割據為一個一個的旅人。走廊的聲控燈一直是啞的,浴室在地下室,洗澡的時候也沒聽見人唱歌。說這座旅館是監牢也罷,或者指摘它監牢似的詭譎,大門卻明明洞開著——喧嘩的街景並不如遠方的瀑布,衝刷為石階下淺淺的小河。睡在背包旅店的床上,仿佛睡在河心的明月上,不僅忘了岸在退後,也定然要忘了岸在消失——倒是漁火長長短短的哽咽——如大陸——承載下生命經過此地留下的重力。
背包旅店這樣的房間,我看一眼就滿身撓癢癢,不曉得被褥裹挾了多少人的輾轉反側,住下多少有經濟上的無奈——在此,我不能誇大它的好。它像我們生命裏輪回著的那些借口,張開懷抱原地不動地等著你,你掙紮一陣也好、主動依偎也好——它看似不動,卻也順著你的陰晴滑過了半條彩虹。背包旅店有幾個有意思的人。老板是個禿頭的老爺子,胡子像新棉絮敷在臉上,找不到嘴,聲音卻很清楚。上次入住,他要扣掉我五磅的押金,就用那掩在白色沙土裏的兩片唇叨叨著理由,最後還是要退我錢——我說他說謊,他為了證明自己是清白的。臨走和老頭握了握手,以示和解,他的善意並不勉強,我承認他不是個騙子,他很放心地對我笑起來。服務員是兩個年紀輕輕的女孩,一個肯定是西班牙人,另一個可能是當地人;西班牙人話多,當地人話少而手下勤快,早上六點多就要開廚房門,上衣下裳整整齊齊,不多時就從裏麵傳來煮咖啡的味道。我不喜歡背包旅館的水,有一股水池子的味道。
昨晚睡我對床是一個日本人。一宿用日語說夢話。白日裏聊得和氣極了,頭發亂蓬蓬,體恤拿汗水泡過顯得堅硬如盔甲,眼角很深的渠,流淌著幹淨的天真。我的下鋪睡著一件白T恤——就是一件衣服,它扔在床上,代替本來睡在這裏的人。這和扔一堆雜貨在床上不同——如此,我總覺得下麵是有人的,一件白T恤也可以是活的,而且夜不必濃。一早在廚房裏碰到幾個高大的白人男子,向我道早安,眯著眼找東西。清晨四點天就開始亮,墨色再怎樣沉重,也被不斷灌注的清水衝淡——衝淡,終於變成明亮,空氣裏的每一滴水都眨著明亮的眼睛,它們滾動在對麵建築的玻璃窗上,滿滿地穿在陽光的葉脈裏。
我昨夜睡了一覺,醒來以為是天明,零點才剛過去五十八分。我大約記得這短睡裏的一個夢:我忽然踩在天上,是的,天就在我腳底下,我往頭上看——密密麻麻都是黑點和花花綠綠的蓋子,黑的是人的頭頂,亂七八糟是城市的車和大樓。沒錯。我的世界全顛倒了。然而我驚奇地發現:藍天的藍色並不是物理課本上說的光線的折射,是因為那裏都是藍色的塵埃。地上的沙子有多少,天上就有比它多得多的藍色的塵埃。我踩在藍色的塵土上,忽然疑慮:我吃什麼呢?世界顛倒過來,我的食物哪裏來呢?我漸漸餓下去,餓不死,隻是不斷消瘦,直到我也變成不死的塵埃一粒——我也是藍色的,那是因為我的靈魂是藍色的。肉體被饑餓刮幹淨,隻有靈魂會發光。